烧饼人生(一)(628)(2 / 2)

“老板娘,来两个烧饼!”那位中年女子一边收伞一边说,“哎,你这烧饼真是我吃过最好的,十二年了,味道从来没变过。”

金草勉强笑了笑:“谢谢。”

“你说你,手艺这么好,怎么就没想到开分店呢?”顾客随口说道,“我女儿在长沙上学,说那边的烧饼根本没法吃,老是念叨着你这一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天晚上,金草失眠了。

她想起十二年前,刚开这家店时的情景。那时她才二十一岁,怀揣着在城里立足的梦想,每天拼命工作,不仅还清了开店借的钱,还能寄钱回家。父母从一开始的反对到后来的支持,再到如今的理所当然,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她又想起那个早已嫁作人妇的同龄女友,上次见面时,对方牵着孩子,说着家长里短的烦恼,却掩不住脸上的幸福。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为自己活过了。

第二天,弟弟来收钱时,金草鼓起勇气说:“金宝,我想把店重新装修一下,再买些新设备。”

金宝皱了皱眉:“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装修得花多少钱啊!”

“现在的设备都老化了,维修费用越来越高。而且店面环境好了,能吸引更多顾客。”金草耐心解释。

“再说吧,我最近手头紧,小雅看中了一套房子,我们正准备首付。”金宝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个话题。

金草沉默了。她看着弟弟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一种清晰的疼痛,那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来自心底的寒意。

一周后,母亲突然来到店里。这是半年来的第一次。

“金草,你弟弟说你想装修店面?”母亲开门见山,“不是妈说你,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折腾什么?省点钱帮帮你弟弟不好吗?他刚买了新房,压力大得很。”

金草停下手中的活,直视着母亲:“妈,我也是你的孩子。”

母亲愣住了,似乎没料到她会顶嘴:“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不是一直都是一家人吗?分什么你我?”

“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总是我付出,弟弟享受?”金草平静地问,这个问题在她心里憋了十几年。

母亲的脸色顿时变了:“赵金草!你还有没有良心?要不是我们支持,你能有今天?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别忘了,这店现在是你弟弟的!”

这句话像一把刀子,直插金草的心脏。她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案板才站稳。

“妈,我累了。”她轻声说,“真的很累。”

母亲似乎没有听见,或者根本不在乎,继续喋喋不休:“你弟弟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们老了以后,你就得靠他...”

“我靠他?”金草突然抬起头,眼里有着母亲从未见过的决绝,“他靠了我十多年,还不够吗?”

那天,母女俩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几天,金草依然照常工作,但心里已经起了变化。她开始留意街对面的空店铺,开始计算自己的积蓄——那是她偷偷存下的一小笔钱,原本是准备给弟弟结婚用的红包。

一个月后,弟弟的婚礼如期举行。金草包了一个大红包,买了一件昂贵的新衣服参加婚礼。在婚礼上,她看到了很多多年未见的亲戚。

“金草现在可是有大出息了,在城里开店当老板!”一个远房姑姑拉着她的手说。

弟弟在一旁听见了,笑着插话:“姑,那店现在是我的了,姐只是帮我管理。”

亲戚们惊讶地看着金草,她感到脸上火辣辣的。

婚礼结束后第三天,金草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联系了街对面那个空店铺的房东,用自己的私房钱付了定金。

“小芳,如果我开一家新店,你愿意跟我过去吗?”她问最得力的助手。

小芳毫不犹豫地点头:“金草姐,你去哪我就去哪!”

新店的筹备是秘密进行的。金草利用下午休息时间一点点布置,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家人。

就在新店准备开业的前一周,弟弟突然气冲冲地来到老店。

“姐,你是不是要在对面开新店?”他质问道,脸色铁青。

金草平静地点点头:“是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跟我抢生意吗?别忘了,你这身本事还是爸妈教的!”

金草深吸一口气,十二年来第一次挺直了腰杆面对弟弟:“手艺是爸妈教的,但这家店是我一手一脚做起来的。十二年来,我给了家里多少钱,帮你买了房和车,最后连这家店都给了你。我不欠家里什么了。”

金宝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姐姐如此强硬。

“姐,你是不是听了别人的挑拨?我们是一家人啊!”

“正因为是一家人,所以才不应该这样无止境地索取。”金草的声音有些发抖,但依旧坚定,“新店我会开,不会用赵家的名号,也不会用老店的口味。我要做属于自己的烧饼。”

新店开业那天,金草凌晨三点就起床了。她站在新厨房里,看着崭新的设备,心中百感交集。

这一次,她不再做那些熟悉的老款式,而是开发了几种新口味的烧饼——有加入当地特色香料的,有适合年轻人口味的创新款式,甚至还有小巧精致的甜品烧饼。

店名也不再是简单的“赵记烧饼”,而是叫“金草烧饼”。

令她意外的是,开业第一天,店外就排起了长队。老顾客们纷纷来捧场,对新口味赞不绝口。

“早就该这样了!”一位老阿姨拉着金草的手说,“姑娘,你太不容易了,以后得多为自己想想。”

金草眼眶湿润,连声道谢。

对面的老店依然开着,弟弟请了新的师傅,依然卖着传统的烧饼。但顾客们很快发现,味道不同了。

一个月后,金草的新店生意稳定下来,虽然每天做的烧饼数量不如从前,但单价更高,利润反而更好了。她第一次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积蓄。

一个周末的下午,母亲突然出现在新店门口。她犹豫着,没有直接进来。

金草看到了,擦了擦手,走出去:“妈,进来坐吧,尝尝新口味的烧饼。”

母亲拘谨地走进来,环顾四周整洁明亮的环境,轻轻叹了口气:“你这里...挺好的。”

金草给母亲泡了茶,端上刚出炉的烧饼。

“你弟弟那边的生意...不太好。”母亲终于说明了来意,“新请的师傅手艺不行,顾客都说没你做的地道。”

金草沉默着,没有接话。

母亲看着她,眼圈突然红了:“金草,妈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这句话,金草等了十几年。她转过头,不让母亲看见自己突然涌出的眼泪。

“妈,我不怪你们。”她轻声说,“我只希望,你们也能把我当成需要关心的女儿,而不是只会付出的工具。”

母亲怔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天之后,金草的生活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依然每天早起干活,依然会给父母生活费,但不再是无条件的全部奉献。她开始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学会了在网上发布自己烧饼店的广告,甚至开始考虑接受一位对她表示好感的顾客的约会邀请。

一天晚上,关店后,金草独自走在回租住的小屋的路上。初秋的晚风已有凉意,她裹紧了外套,那是她上个月给自己买的第一件新衣服——一件柔软的米色针织衫。

路过一家店铺的橱窗,她无意中瞥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三十三岁的女人,眼角已有皱纹,但眼睛里有一种她许久未见的光芒。

她停下脚步,对着倒影中的自己微微一笑。

这条路,她走了三十三年,终于开始走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