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算的那笔账,跟你爸心里算的账,它不一样。”婆婆慢慢地说,“是,你爸退休金是只有两千三,我洗碗一个月挣两千,我俩加起来,四千三百块。我们老了,开销小,吃饭穿衣花不了多少,每个月还能剩下点,给俩孙子买点零食、玩具,我们觉得……这就够了。”
“够什么呀!”张莉忍不住反驳,“现在物价多高!孩子上学……”
婆婆摆摆手,打断了她:“你爸上班,上了大半辈子,从学徒工到老师傅,没偷过一天懒。本来,他退休前,厂里领导还找他谈过话,有意向返聘他回去当技术顾问,带带徒弟。你爸那阵子,心里还挺盼着的。”
张莉愣了一下,这事她没听说过。
“可就在他退休前那个月,出事了。”婆婆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们车间那个老赵,你还记得吗?过年时来咱家喝过酒,跟你爸特别好的那个。”
张莉有点印象,一个跟公公年纪相仿,很爽朗的老师傅。
“老赵比你爸还小一岁,今年才五十九。眼看着再熬一年,就能安安稳稳领退休金了。就是上了个夜班,第二天早上,人趴在操作台上,就没醒过来……医生说,是心梗。”婆婆摘豆角的手有些颤抖,“那是跟你爸同一年进厂,在一个车间干了四十年,同吃同住活生生的人啊,说没,就没了。”
张莉的心猛地一沉,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这事对你爸触动太大了。”婆婆抬眼看向张莉,眼圈有些发红,“他去送了老赵最后一程,回来之后,好几天没怎么说话。厂里后来再说返聘的事,他一口就回绝了。他跟我说,‘老太婆,忙活了一辈子,剩下的时间,我想好好活着,活得像个人样儿。’”
“他觉得当保安……不像人样儿?”张莉下意识地问,但语气已经软了下来。
“不是瞧不起保安的工作。”婆婆摇摇头,“他是觉得,那把椅子,坐上去,就又把自己拴住了。‘干一晚上,歇一晚上’,听着是轻省,可那夜班呢?他这把年纪,还能经得起几个夜班的折腾?老赵就是前车之鉴啊。他想的是,白天能和我一起去菜市场挑点新鲜菜,下午能下楼跟老伙计们下盘棋,晚上能睡个踏实觉,周末儿孙们回来,能吃顿他亲手做的拿手菜……这日子,在他眼里,比那两千九百块钱,金贵多了。”
婆婆顿了顿,看着默不作声的儿媳,轻声说:“小莉,你们年轻人,总觉得要拼要挣,要往前奔,这没错。可对你爸来说,他拼了一辈子,现在,就想停下来,喘口气,按自己的心意活几天。他那不是没上进心,是……想通了。”
张莉彻底沉默了。她想起公公退休后这一个月,似乎确实比以前爱笑了些,遛鸟、下棋、偶尔还会跟着手机学做一道新菜。原来,这些在她看来是“无所事事”的举动,在公公那里,却是用大半生辛劳换来的、弥足珍贵的“生活”。
她一直用自己的尺子去丈量公公的人生,却忘了问一句,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保安岗亭里的位置,或许能带来每月两千九的收入,但却装不下一个老人对安稳晚年的全部期盼。
那天晚上,张莉没再提保安的事。吃晚饭时,她给公公夹了一筷子他爱吃的红烧肉,状似无意地说:“爸,今天楼下桂花好像开了,挺香的,明天早上我陪您和妈一起去逛逛?”
李师傅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了看儿媳,昏黄灯光下,儿媳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好,好。”
窗外,夜色温柔。小区门口那个空着的保安岗亭,在路灯下静悄悄的。而家里,另一种更踏实、更温暖的安宁,正在慢慢回归。张莉忽然觉得,有些位置,空着,或许比填满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