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康复科宽敞明亮的物理治疗室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努力的味道。公公穿着特制的康复训练服,腰部和瘫痪的右腿被牢牢固定在支撑架里。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压在勉强能支撑的左腿和紧紧抓住前方平行杆的双手上。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姿势僵硬而笨拙,像一尊被强行唤醒的古老石像。
小王治疗师和张海一左一右,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小心翼翼地护在他身侧,目光紧紧锁定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
“李爷爷,看着我!看着前面!”小王的声音清脆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对!重心往左!稳住!好……非常好!现在……听我口令……”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抬——右——脚——!”
这五个字,如同重锤敲在寂静的治疗室里。公公浑浊的眼睛猛地聚焦,死死盯住前方平行杆尽头那个小小的红色标记点。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脸颊因为用力而微微抽搐,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那只瘫痪的、被固定在支撑架里的右脚,像被封印了千年的顽石,沉重得难以想象。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
公公枯瘦的左手手背上,青筋如同苏醒的虬龙,根根暴起!他抓着平行杆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他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极其压抑、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呃……嗬……”声,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所有意志,都灌注在那条瘫痪的右腿上!
支撑架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
然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几乎不敢眨眼的注视下——
那只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瘫痪的右脚,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抬起了一点点!
真的只是一点点!鞋底甚至没有完全离开地面支撑板,只是脚后跟微微地、颤抖着离开了那方寸之地!抬起的角度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更像是一次剧烈的、徒劳的颤抖!
但,它确实离开了地面!不再是毫无生气的累赘,它回应了主人意志的召唤!
“好!!!”小王猛地爆发出激动到变调的欢呼!
“爸!!”张海的声音瞬间哽咽,眼圈通红,几乎是吼出来的,“你做到了!爸!你抬起来了!!”
公公似乎也被自己这微小的成功震住了。他维持着那个极其艰难、极其痛苦的姿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只刚刚完成“壮举”的右脚,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一种被痛苦和狂喜同时撕裂的茫然!汗水顺着他布满褶皱的灰白鬓角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小王迅速扶稳他,张海也赶紧用力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好了好了!李爷爷!太棒了!今天到此为止!我们休息!休息!”小王的声音带着激动过后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公公从支撑架上解下来,扶着他慢慢坐回旁边的轮椅上。
公公瘫坐在轮椅上,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背的病号服。他疲惫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一下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但那只刚刚抬起了“一点点”的右脚,却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又颤动了一下。
张海蹲在轮椅前,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无比轻柔地擦拭着父亲额头和脖颈上的汗水。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爸……你刚才……真厉害……”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心疼。
公公依旧闭着眼,没有回应,只有沉重的喘息声。但那只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左手,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下,用冰冷、毫无力气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张海正给他擦汗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碰,冰凉、虚弱,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就在这时,张海放在轮椅置物袋里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清脆而熟悉的短信提示音。那声音在刚刚经历了巨大精神冲击的治疗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都下意识地看向那个置物袋。
张海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立刻去拿手机,只是继续用毛巾轻柔地擦拭着父亲汗湿的鬓角,动作更加缓慢而专注。
阳光透过治疗室宽大的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将公公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那身影佝偻、瘦削、带着病痛的烙印,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沉默而坚韧的剪影。
轮椅的轮子,静静地停在那里。影子的一端,连着父亲虚弱的身体,另一端,延伸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亮的、新绿萌动的世界。
那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如同一个微小却坚定的注脚,轻轻回荡在这片被汗水、泪水、痛苦和微小的奇迹浸染过的空间里。它提醒着所有人,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无论步履多么蹒跚,那份维系着生命与希望的源泉——那份属于公公的、沉甸甸的退休金——依旧如同窗外倔强的春芽,准时地、无声地,在这个春天,再次悄然抵达。(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