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完,她将手机轻轻放在桌上,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她没有去看瞬间又炸开的评论区,转身走向阳台。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紫的余烬。她拿起喷壶,开始给她的多肉浇水。水流细细地洒在饱满的叶片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浇得很慢,很仔细,每一盆都照顾到。昏暗中,她的侧影轮廓分明,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护着自己这一方小小的、不容侵犯的绿色王国。
国画班结业作品展开幕那天,陈静茹还是去了。她穿了一件素净的改良旗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展厅里人头攒动,她的那幅《虬枝新绿》被悬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墨色浓重,枝干嶙峋,断处新芽尖锐,苔花微小却倔强。画前驻足的人不多,偶尔有人匆匆瞥过,低声议论两句“有点压抑”、“看不懂”,便移步到那些色彩明丽的花鸟山水前。
陈静茹安静地站在自己画前不远处,像一株不起眼的植物。小敏陪在她身边,紧张地留意着周围的目光,担心那些网络上的流言蜚语会蔓延到现实中来。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穿着深灰色中式对襟衫的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缓踱步过来。他气质儒雅,目光沉静,正是此次画展特邀的评审专家,省内德高望重的国画大师,秦默然先生。他走过一幅幅作品,偶尔驻足,点评几句。人群随着他的脚步移动。
当他走到《虬枝新绿》前时,脚步忽然顿住了。他微微眯起眼睛,身体前倾,几乎要凑到画纸上去。时间仿佛凝固了。展厅里细碎的交谈声也低了下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大师和那幅冷僻的画作上。
秦默然看了很久,久到小敏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终于,他缓缓直起身,指着画中那几处用焦墨枯笔疾扫出的、充满爆发力的断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展厅的安静:
“此处断得好!”
众人皆是一愣。他继续道,目光灼灼,带着发现珍宝的兴奋:“这一断,断得决绝!断出了生路!枯笔飞白,墨色焦渴,是绝境!但看这断口,”他手指精准地点向那几簇用细劲笔锋勾出的新绿,“这挣扎的芽尖,这挣扎的姿态!还有这几点苔花,用色极淡,位置极险,却如星火!好!枯中有润,死里求生!这哪里是画树?分明是画人的骨头!画一股不肯低头的精气神!”
他转过身,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作者是哪位?”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隙,陈静茹的身影显露出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惊讶、好奇、探究。小敏紧张地攥住了姨妈的衣角。
陈静茹迎着秦默然锐利而赞赏的目光,没有怯场,也没有激动。她只是平静地微微颔首:“秦老过誉了。一点感触,信手涂鸦而已。”
秦老看着她沉静的面容,眼中欣赏之色更浓。他朗声笑道:“好一个‘信手涂鸦’!陈老师,这‘涂鸦’,涂出了风骨!这幅《虬枝新绿》,立意、技法、气韵,皆属上乘!依我看,此次参展作品,此画当居首位!”
一锤定音!掌声先是迟疑地响起,随即变得热烈。闪光灯开始对着陈静茹和她的画闪烁。先前那些匆匆掠过此画的目光,此刻都变得专注而复杂。
小敏看着被掌声和目光包围的姨妈,看着姨妈脸上那份依旧淡然、却仿佛被某种光芒镀亮了的平静,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一次,是滚烫的、骄傲的泪。
颁奖仪式简单而庄重。陈静茹从秦老手中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获奖证书。镁光灯在她眼前闪烁成一片白芒。主持人将话筒递到她面前,带着职业性的热情:“陈老师,恭喜您!能跟我们分享一下此刻的感想,或者您创作这幅作品的心路历程吗?”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脸上,等待着她的故事,等待着她的“悲情”或“励志”。
陈静茹握着话筒,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些探寻的、好奇的、甚至等着挖掘“孤老太”辛酸的目光,尽收眼底。她沉默了几秒,这短暂的静默让整个展厅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透过话筒传出,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力量:
“画这幅画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喧嚣,落回自己那个洒满阳光、摆满多肉的阳台,“只是觉得,树断了,只要根还扎在土里,总能抽出新枝。人活着,自己立得住,就够了。”
她微微停顿,目光落在台下满眼是泪、激动不已的小敏身上,一丝极淡、却无比温暖的柔光在她眼底漾开,转瞬即逝。随即,她的视线重新投向更远的地方,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通透的淡然:
“旁人的眼光,旁人的话,就像风。风来了,花会摇,但根不动,它就吹不倒。”她举起手中那张鲜红的证书,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力,“这花,是我自己开的。开得好不好,我自己心里有数。”
她将话筒交还给主持人,没有再解释一个字,也没有回应任何期待中的“故事”。掌声再次雷动,比之前更加热烈,也更加复杂。有人赞叹她的豁达,有人咀嚼她话语中的深意,也有人因为没能听到预期的“悲情故事”而略显失望。
陈静茹走下小小的领奖台,穿过人群。那些目光依旧如影随形,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挺直的脊背,她平静无波的面容,她手中那张薄薄的证书,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纷扰的议论和廉价的同情,都隔绝在外。
回到家中,已是华灯初上。陈静茹没有开客厅的大灯,习惯性地走到阳台。夜色温柔,城市的霓虹在远处流淌。她拿起喷壶,给窗台上的多肉浇水。水流细细地滋润着每一片厚实的叶子,在灯光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泽。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株断茎重生的玉树上。新生的嫩芽已经舒展开来,变成一片小小的、饱满的叶片,翠绿欲滴,充满了安静而蓬勃的力量。
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那片新叶,指尖传来生命坚韧的触感。
“你看,”她对着那片新叶,也像是对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和浩瀚夜空,低声自语,唇角终于弯起一个真实的、舒展的弧度,“风过去了。”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窗台上这一小片倔强的绿意,在灯光下无声地宣告:无需攀援,无需俯仰,我自深深扎根,我自亭亭绽放。纵使一花独放,亦能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不可摧折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