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我们即将推出的‘姐妹房’项目,就是为像陈老师这样志同道合、追求品质的女士准备的,两室一厅的小套间,私密性好,又能相互照应,很受欢迎呢!”经理热情洋溢。
陈静茹仔细询问着细节,从伙食标准到日常护理流程,再到“姐妹房”的具体入住安排。经理的笑容依旧完美,回答却开始变得圆滑含糊:“这个嘛……具体匹配要看缘分,也要看双方家庭的意见……我们主要还是尊重老人和家属的共同意愿……”
正说着,走廊那头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个家属模样的人正围着一位护理主管,情绪激动。断断续续的争吵声飘过来:
“……我妈的玉镯子!放在床头柜好好的!怎么就没了?你们怎么管理的?”
“就是!我婆婆那块老怀表也不见了!说是‘姐妹房’相互照应,照应到东西都没了?谁知道是不是同屋那个孤老太……”
“对!没儿没女的,手脚干不干净谁知道?你们必须给个说法!要不我们集体退房!”
“孤老太”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猛地刺穿了养老院刻意营造的温馨假象。陈静茹脸上的平静瞬间冻结了。她清楚地看到经理眼中一闪而过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小敏的心也沉了下去,下意识地抓紧了姨妈的胳膊。陈静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掠过那些激动的人群,掠过经理强撑的笑容,最后落在光洁如镜却冰冷的地板上,倒映着天花板上刺目的灯光和她自己模糊而孤单的身影。
考察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压抑中草草结束。回程的公交车上,小敏看着姨妈沉默的侧脸,窗外流动的街景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小敏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姨……”她终于艰难地开口。
陈静茹转过头,脸上竟没有小敏预想中的愤怒或沮丧,反而是一种近乎冷冽的平静,如同深秋无波的湖面。“看到了?”她淡淡地问,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极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清醒,“人老了,没个‘根’扎在土里,在别人眼里,就是浮萍,就是可以随意猜疑、轻贱的‘孤老太’。”
她不再说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夕阳正沉沉坠落,将城市的天际线染成一片壮烈而孤独的金红。车厢摇晃,她的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晃动,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在疾风里沉默扎根的树。
回到家,陈静茹没有开客厅的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她。她铺开宣纸,镇纸压好,墨在砚台里缓缓化开,散发出沉静微苦的清香。小敏默默退到门边,没有打扰。
陈静茹提起笔,饱蘸浓墨,笔锋悬停在纸的上方,凝滞了片刻。昏黄的灯光下,她握着毛笔的手指微微颤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那些白天强压下去的审视、议论、鄙夷,那些“孤老太”的刺耳称呼,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墨汁,沉重地坠在笔尖。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深长,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似乎在抵抗着无形的重压。
终于,笔尖落下。不是惯常的山水云烟,而是嶙峋的枝干,饱蘸焦墨,枯笔疾走,在宣纸上拉出如刀刻斧劈般的线条。那线条苍劲、虬结,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在纸上横冲直撞,仿佛要挣脱所有束缚。墨色浓淡转换,干湿相破,枯涩的飞白处,透出纸的肌理,如同老树粗糙皲裂的皮。几处断枝突兀地伸出,断口处却用极细的笔锋,点染出几簇细小、尖锐、仿佛带着芒刺的嫩叶,那一点新绿,在浓重的墨色背景里,微弱却异常刺目,透着一种无声的、近乎悲壮的倔强。
没有花朵,只有枝,只有叶,只有沉默的、伤痕累累却依旧向上生长的力量。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力气,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灯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那影子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也像一棵在寂静中独自搏斗的树。
小敏屏住呼吸,悄悄拿出手机,对着灯光下专注作画的身影,对着那幅墨色淋漓、筋骨毕现的画,按下了快门。镜头捕捉到的,是陈静茹微微抿紧的嘴角,是她低垂眼睑下那深潭般的平静,是笔尖流淌出的无声惊雷与孤绝傲岸。
画完最后一笔,陈静茹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搁下笔,凝视着画中那伤痕累累却奋力擎着几点新绿的枝干,久久不语。台灯的光晕温柔地包裹着她,也包裹着画纸上那片由浓墨和倔强构成的孤傲丛林。窗外的城市沉入更深的夜,而斗室之内,一种源于生命最深处的、无需攀附的尊严,正伴随着幽幽的墨香,在寂静中磅礴生长,无声地撑满了整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