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有面对雪原般的刺眼和恐慌。那片空白,像雨后澄澈的天空,像无风时平静的湖面。一种久违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在指尖悄然苏醒。不是画什么了不起的图纸,不是设计什么惊世骇俗的穹顶。只是想……记录。
目光落在小圆桌的饼干盒上。那褪色的牡丹图案,那磨损的边角,那朴拙得近乎笨拙的线条……它们如此真实地存在着,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和温度。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拿起了绘图板上那支久违的铅笔。笔杆冰凉,握在手里有些陌生。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无法控制的细微震动。笔尖悬在洁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栗着,迟迟无法落下。
心头掠过一丝熟悉的恐慌。能画好吗?画出来会不会很可笑?这颤抖的线条能表达什么?
就在这时,一片新鲜的绿意闯入眼帘——是那盆绿萝。阳光透过它肥厚的叶片,脉络清晰得如同精密的图纸,叶尖还带着清晨水珠蒸发后留下的细微反光。一种纯粹的、对生命形态的欣赏,毫无预兆地压过了那些自我怀疑的杂音。
颤抖的笔尖,终于试探着、犹豫地,落在了纸页的左下角。它没有勾勒宏伟的轮廓,没有计算精密的尺度,只是像蜗牛爬行般,极其缓慢地、歪歪扭扭地,沿着那绿萝叶片边缘的弧度,画下了一条极其细弱、断断续续的曲线。
线条是抖的,像风中挣扎的蛛丝,虚弱得随时会中断。它甚至无法准确地闭合,留下一个微小的缺口。它如此简单,简单到近乎幼稚。然而,当这条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曲线,最终在纸面上留下它存在的痕迹时,一股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顺着握笔的手指,猛地窜上了手臂,瞬间击中了心脏!
仿佛沉寂多年的火山口,第一次感受到了内部深处岩浆的微弱脉动。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却像一道微小的闪电,劈开了长久以来笼罩在灵魂上空的沉沉死寂。
铅笔从颤抖的指尖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在绘图板上。我怔怔地看着那条歪斜的、不连贯的、甚至有些丑陋的绿萝叶边线。胸腔里,那颗包裹着冰冷支架的心脏,在经历过灭顶的痛哭和此刻这微不足道的一笔之后,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力度,沉缓而有力地搏动着。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不再是模糊的、被层层包裹的微弱存在,而是如此真切地宣告着——它还在跳。它还在这个阳光照耀、绿意盎然的阳台上,和窗外的蝉鸣、和那盆绿萝的呼吸、和那褪色饼干盒里的无声岁月,一起跳动着。
我缓缓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夏日空气里青草和暖阳的气息,混合着旧纸张和绿植的微香,充盈了整个胸腔。再缓缓吐出,仿佛将积压了半生的浊气都排遣了出去。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而踏实的疲惫感,温柔地包裹了全身。
窗外,老榕树的叶子在风里翻动,沙沙作响。蝉鸣依旧嘹亮。阳光正烈,慷慨地洒满整个阳台,将藤椅、小圆桌、绘图板、那盆生机勃勃的绿萝、那个褪色的饼干盒,还有我搁在扶手上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都笼罩在一片温暖、明亮、近乎圣洁的光辉里。绘图板上,那条歪斜的、断断续续的铅笔线,在强光下几乎要融化,却又无比倔强地存在着。
新的生命,在颤抖的笔尖与空白的纸页之间,在泪水冲刷过的废墟之上,以最微小的、最不完美的姿态,极其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落下了它的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