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工!老张我说话算话!这是第一笔,连工带料带设计费!”他嗓门洪亮,带着江湖气,“数数!三万块!后续的,按进度来!绝对亏待不了你!”
三万块!
这三个字像有千斤重,狠狠砸在狭小的饭桌上方凝滞的空气里。劣质白酒辛辣的气味、油烟味、汗味……所有的气味仿佛都凝固了。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原本握着一次性塑料杯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杯壁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咯吱声。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鼓胀的信封上,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苍白的脸颊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直红到耳根,甚至脖颈。那不是喜悦的红晕,而是混杂着巨大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长期压抑后突然释放的强烈情绪冲击波。
三年。2700块。从未超过三千块的月薪。二十多万的学费。键盘磨穿的三层贴膜。指尖缠绕的创可贴。床底下落满灰尘的“废稿”箱……
这些冰冷的数字、屈辱的标记、沉重的负担,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鼓胀的牛皮纸信封,以一种最原始、最粗暴、也最直接的方式,轰然击碎!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短促、破碎的抽气声。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浓重的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了全身力气,试图把那汹涌而上的哽咽死死压回去。瘦削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一滴滚烫的泪珠终究没能忍住,挣脱了束缚,重重地砸落在她紧握的拳头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坐在旁边,看着女儿无声的崩溃与狂喜交织的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胀,几乎喘不上气。眼眶也瞬间变得滚烫。我猛地端起面前那杯劣质的高度白酒,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灼到胃里,呛得我猛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瞬间都涌了出来。但这股灼烧感,却奇异地压住了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涩。
“咳咳……好!好!张工爽快!”我放下酒杯,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洪亮,“晚晚!还不谢谢张工!”
林晚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得像兔子,嘴唇上甚至被她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齿痕。她看着老张头,又看看我,眼中的水光剧烈地晃动着,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感激、委屈、释放、还有一丝终于被看见、被认可的脆弱光芒。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撇,最终只化作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破碎不堪的回应:
“谢……谢谢张工……”声音沙哑哽咽,几乎不成调。
老张头显然没料到这姑娘反应这么大,有点手足无措,搓着手,哈哈干笑了两声:“哎呀,林工,别这样别这样!这是你应得的!真本事!值这个价!来来,吃菜!吃菜!这家的溜肥肠可是一绝!”
---
带着那个沉甸甸的、仿佛还带着老张头体温的信封回到家,狭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着一种不真实的寂静。林晚把它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旧书桌上,就放在那台曾经日夜折磨她的老旧笔记本电脑旁边。两个世界,天壤之别。
她静静地坐在桌前,手指轻轻抚摸着信封粗糙的表面,眼神放空,像是在消化这巨大的、迟来的肯定。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拉开抽屉,在最深处摸索着。那里藏着一个硬皮速写本,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本子里不是设计图,而是一些零散的、看起来像是随手涂鸦的铅笔稿。线条流畅而大胆,充满了奇特的想象力。有的像是某种未来主义的建筑骨架,有的则像是抽象化的机械结构。在某一页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幅被反复描摹过的草图。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精密铝型材构建而成的穹顶结构草图。骨架交错,形成极其稳固又充满张力的网格。最引人注目的是穹顶中心,用虚线勾勒出一个悬浮的、如同月亮般的圆形装置。图的下方,一行娟秀的小字写着:“铝月亮——城市观星穹顶概念设计”。线条虽然简单,却透着一股超越眼前苟且的浪漫和野心,仿佛冰冷的金属也能拥抱星空。
她凝视着这幅草图,指尖轻轻拂过“铝月亮”那几个字,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这曾是她深埋心底、不敢示人的梦,是她在无数个被“废稿”打击的深夜里,偷偷舔舐伤口时汲取的一点点微光。现在,这束光,似乎有了照进现实的微弱可能?
就在这时,桌上那台沉寂了许久的旧手机,像一颗被引爆的炸弹,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闪烁着刺眼的光,来电显示的名字像淬了毒的尖刺——“张总监”。
林晚脸上的那点恍惚和温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她盯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名字,足足看了十几秒,任由电话铃声像催命符一样响彻整个房间。那铃声尖锐、急促,充满了某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和不耐烦,瞬间将刚才那点虚幻的暖意撕得粉碎。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地,划向了接听键。她没有开免提,但在这寂静狭小的空间里,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清晰得刺耳。
“林晚!你病假休得够潇洒啊!”张总监那特有的、仿佛含着块冰似的阴柔嗓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恼怒,“公司给你发着基本工资,是让你在家睡大觉的吗?!啊?今天公司系统后台怎么回事?好几个老客户反馈联系不上你!阿里旺旺不回!电话不接!你想干什么?翅膀硬了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林晚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冰冷、坚硬,像淬了火的铝板。那三万块牛皮纸信封静静地躺在桌上,就在手机旁边,像一块沉默而有力的盾牌。
“张总监,”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冻结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直接打断了对方滔滔不绝的训斥,“我明天回公司一趟。”
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被这过于平静的回应噎了一下。随即,张总监带着明显狐疑和更强硬的声音传来:“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还有,立刻给我上线!安抚好客户!否则……”
“明天,我会带着我的东西回去。”林晚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冰冷的礼貌,“当面向您解释清楚。”
说完,她没有再给对方任何咆哮的机会,手指果断而坚决地按下了挂断键。
“嘟……嘟……嘟……”
忙音响起,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单调和空洞。
林晚放下手机,目光缓缓移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像一条冰冷的河。她看了很久,然后,视线最终落回到书桌上。
左边,是那台屏幕已经有些发暗、键盘上字母模糊不清的旧笔记本电脑,那是她过去三年廉价劳役的象征。
右边,是那个鼓鼓囊囊、承载着新生的三万块牛皮纸信封。
而中间,摊开着那本速写本,那页描绘着“铝月亮”穹顶的草图,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散发着微弱却倔强的银色光泽。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眼中那不断凝聚、最终沉淀为一片冰冷决绝的光芒,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