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教育局那栋贴着白色瓷砖的办公楼,在阴冷的天气里显得格外肃穆而冰冷。王灵芝在传达室登了记,又被指引着爬了好几层楼梯,才找到挂着“计财股”牌子的办公室。门开着一条缝,里面传出说话声和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什么事?”
王灵芝走进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清晰:“领导您好,我是桑植县xx乡xx村小的特岗教师王灵芝。我们学校的教室屋顶严重塌陷,多次漏水,已经成了危房,孩子们在里面上课非常危险,随时可能再次坍塌伤人。这是乡中心校开的证明和我写的材料,恳请局里拨点修缮经费,实在不行,哪怕给点油毡让我们暂时遮遮雨也行……”她双手将那份薄薄的材料递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男人接过材料,只扫了一眼抬头,眉头就锁得更紧了。他没有看内容,而是随手将材料放在桌角一摞高高的文件堆上,那摞文件摇摇欲坠。“特岗教师?”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村小危房?这事啊……归口在基建办,他们管项目规划和资金。你这材料,得先找你们乡中心校打报告,由中心校统一报到基财股初审,基财股再根据全县的危房改造计划排期,汇总到局里统一研究……程序不能乱啊。”他语速很快,吐出一连串王灵芝陌生的部门和流程名词,像一堵无形的墙。
“可是领导,情况真的很紧急!随时可能出事!孩子们……”王灵芝急切地上前半步。
“哎,每个来反映情况的都说情况紧急。”男人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手指敲了敲桌角那摞厚厚的文件,“你看看,全县多少学校等着修?经费就那么多,总要有个轻重缓急,有个程序规矩!你们乡中心校的报告呢?按程序走了吗?光你自己跑来递材料,不合规矩嘛!”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水面,“这样,你回去,让你们校长按程序打报告上来。等排到了,自然会处理。”
“排到?那要等到什么时候?”王灵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孩子们等不起啊!万一……”
“没有万一!”男人放下茶杯,语气陡然严厉,“安全责任在你们乡校!你们校长是第一责任人!让你回去按程序办,听不懂吗?”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好了,我还有个会。材料放这儿吧,等流程到了自然会有人看。”
王灵芝僵在原地,看着自己那份寄托着全部希望的材料,像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被随意地压在那座摇摇欲坠的文件山下。办公室里另外两个一直低头忙碌的工作人员,此刻也抬起头,投来或漠然或略带同情的目光。那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她身上。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比屋外的寒风更刺骨。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冰冷的砂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她只是对着那个已经重新低头看文件的男人,微微弯了弯腰,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纸张和官僚气息的办公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按部就班的世界。
回去的长途汽车似乎更加颠簸、冰冷。王灵芝蜷缩在靠窗的角落,脸贴着同样冰冷的玻璃,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的山野景色。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树,裸露的褐色岩石……一切都了无生气。腰间那片熟悉的钝痛,在寒冷和颠簸中愈发清晰顽固地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
天色擦黑时,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山坳里的学校。寒风呼啸着穿过破损的门窗,教室里比外面似乎更冷。她摸索着点燃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明,将她的影子长长地、孤独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她没有力气去生炉子,只是和衣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用单薄的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试图汲取一丝微弱的暖意。寒意依旧无孔不入,从冰冷的床板,从漏风的墙壁,从她疲惫不堪的四肢百骸,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腰背的疼痛在寂静中变得格外喧嚣,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里面反复穿刺。她闭着眼睛,牙关紧咬,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试图将她彻底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夜,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接着,是极轻的敲门声,像怕惊扰了什么。
王灵芝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撑着疼痛的身体坐起来。她挪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门外空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篮,上面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粗布。篮子旁边,没有人影,只有寒风卷过地面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弯腰提起篮子,掀开那块粗布。里面是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鸡蛋,沾着些草屑和泥土,显然是刚从鸡窝里摸出来的,带着禽类特有的微温。旁边,还放着几根洗得干干净净、带着湿润水汽的翠绿萝卜,萝卜缨子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没有纸条,没有名字。只有这篮子沉默的、带着山野泥土气息和生命温度的馈赠,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夜色里。
王灵芝蹲在门口,冰冷的石板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些鸡蛋光滑微温的壳,再碰到萝卜缨子冰凉湿润的叶片。那截然不同的触感,像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猝不及防地从指尖窜入,瞬间击穿了连日来层层包裹的冰冷和绝望。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酸涩得无法阻挡。她慌忙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濡湿了粗糙的袖口,砸落在门口冰冷的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这片无人的寒冷夜色里,在这份无声的守望面前,她长久以来强行支撑的堤坝,终于无声地、彻底地崩塌了。
晨曦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将冰冷惨白的光涂抹在连绵起伏的山脊线上,却驱不散山坳里弥漫的寒意。王灵芝用冰冷的山泉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凉意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眼睛的肿胀感却依旧沉重。她对着那块模糊不清的小镜子,努力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试图让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血色。
她拿起课本和教案,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教室门。寒气裹挟着昨夜残留的潮湿泥土味扑面而来。教室里,孩子们已经像往常一样挤在炉子边——尽管炉火因为柴湿而烧得并不旺,烟气有些呛人。他们的小脸冻得通红,鼻尖挂着清涕,看到王灵芝进来,纷纷抬起头,一双双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和小心翼翼的观察。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王灵芝的目光扫过孩子们冻得通红的小手,扫过李小娟那张依旧空着、落满灰尘的课桌,最后落在头顶那块鼓胀着积水、随时可能再次撕裂的塑料布上。那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几乎又要将她淹没。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一路刺进肺腑。她挺直了腰背,尽管这个动作牵扯得后腰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她走到讲台前,拿起半截粉笔。粉笔灰沾在她同样冰凉的手指上。
“同学们,”她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教室里的寂静,“打开课本,翻到第32页。”
她转过身,面向那块同样斑驳、写满陈旧字迹的黑板。抬起手臂,粉笔尖抵上冰冷的板面。她用力地、一笔一画地写下今天要学的第一个字。粉笔划过黑板,发出坚定而清晰的“笃、笃”声,像一颗微弱却执着的心跳,在这间被寒冷和困境包围的破败教室里,一下,又一下,顽强地敲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