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红旗不再看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棉袄,低下头,脸重新埋进那粗糙的布料里,身体微微颤抖着,像在抵御着全世界的寒意。那件旧棉袄,成了她此刻唯一的盔甲和堡垒。
后半夜,城市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开始是细碎的雪沫,渐渐变成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着冰冷的街道、高楼和闪烁的霓虹。
王红旗躺在床上,怀里依旧抱着那件旧棉袄,眼睛瞪得老大,毫无睡意。窗外雪花飘舞的景象,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的心里。长途汽车站……四面透风的候车室……王恒宇那件磨得发亮的旧外套……还有他抱着蓝布包袱、佝偻着背消失在楼道里的身影……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她的心脏——他会不会根本没走?他那样犟的脾气!他会不会……还在外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带着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不行!她得去找他!立刻!马上!
她像疯了一样跳下床,胡乱地套上最厚的棉裤棉鞋,把那件旧棉袄紧紧地裹在自己身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冰冷的触感和微弱的气息。她冲出卧室,惊醒了浅睡的儿媳。
“妈?你干什么去?下大雪呢!”儿媳抱着孩子,惊愕地看着她。
王红旗像是没听见,径直冲到玄关,手忙脚乱地开门。王继业也被惊动,穿着睡衣跑出来,看到母亲裹着那件破棉袄要出门,顿时火冒三丈:“妈!你发什么疯!这大半夜的还下雪!回去睡觉!”
“你爸!你爸他没走!他肯定还在外面!”王红旗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她用力推开儿子试图阻拦的手,眼神里的决绝让王继业心头一震。
“他早坐车走了!我看着他进候车室的!”王继业吼道。
“我不信!我不信!”王红旗尖叫着,像一头护崽的母狼,猛地撞开挡在门口的儿子,拉开门,一头扎进了门外漫天呼啸的风雪里!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雪片,如同刀子般割在脸上。王红旗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白茫茫的雪幕中。积雪很快没过了脚踝,棉鞋里灌满了冰冷的雪水,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路灯的光晕在纷飞的雪花中显得朦胧而遥远。她辨不清方向,只是凭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直觉,朝着儿子白天带她认过的、小区附近街道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恒宇!王恒宇!”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被呼啸的寒风瞬间撕碎、吞没。风雪灌进喉咙,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混合着雪水糊了满脸。她不知道他会在哪里,只能像个无头苍蝇,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在银行、便利店、公交站牌的角落里徒劳地搜寻。每一次看到蜷缩在角落的模糊黑影,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冲过去却发现是流浪汉或者被雪覆盖的垃圾桶。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浇灭。
“恒宇……你在哪儿啊……”喊声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她的体力在风雪和巨大的恐惧中迅速流失。旧棉袄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身体冻得麻木,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她摔倒了,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冰棱上,钻心的疼。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
就在意识快要被寒冷和绝望吞噬时,她的目光扫过街角一个24小时银行自助服务点。那小小的玻璃房子亮着惨白的光,在风雪中像个冰冷的盒子。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会不会在那里避风?
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撑着她,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个方向。隔着布满水汽和冰花的厚玻璃,她隐约看到At机旁边狭窄的凹槽里,似乎蜷缩着一团深色的影子!
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扑到玻璃门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着冰冷的玻璃,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恒宇!恒宇!是不是你?!”
凹槽里那团影子似乎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隔着模糊的玻璃,隔着漫天风雪,王红旗看到了那张熟悉到刻骨、此刻却冻得青紫、布满风霜的脸!王恒宇蜷缩在那里,身上紧紧裹着的,正是那件她当年初来时穿的、洗得发白、布满粗粝补丁的旧棉袄!他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老狗,把自己缩在那件早已不保暖的破布里,试图汲取一丝早已流逝的、属于过去的微温。
“恒宇!”王红旗的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滚烫又冰凉。她疯了一样去拉银行自助点的玻璃门把手,门却纹丝不动——那是需要刷卡才能进入的!
“开门!开门啊!”她绝望地哭喊着,徒劳地拍打着厚重的玻璃门,指甲在冰冷的玻璃上刮出刺耳的声音。里面的王恒宇似乎认出了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试图动一下,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
“恒宇!你等着!等着我!”王红旗猛地转身,像一头困兽般在风雪中四顾。她看到了不远处小区保安亭的灯光!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冲过去,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求救:“救命!快开门!我男人在里面!他要冻死了!救命啊!”
好心的保安被她的样子吓坏了,一边联系开锁,一边叫了救护车。
当厚重的玻璃门终于被强行打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片瞬间灌入小小的空间。王红旗几乎是扑进去的,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手脚并用地爬到王恒宇身边。
“恒宇……恒宇……”她颤抖着伸出手,想去碰他冻得青紫的脸,又怕碰碎了他。那件旧棉袄裹得严严实实,却挡不住他身体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王红旗再也忍不住,猛地张开双臂,将那具裹在破旧棉袄里、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紧紧地抱进怀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体温都渡给他,仿佛要将他重新捂热,捂回那个沉默却踏实的、属于她的男人!
“恒宇……咱回家……咱回家啊……”她把脸深深埋进那粗糙冰冷的、带着补丁的旧棉袄领口,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那早已失去温度的布料。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悔恨、恐惧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在银行自助点惨白的灯光和呼啸的风雪声中,显得无比微弱,却又无比清晰。
她抱着他,像抱着失落的半条命。那件承载了三十年风霜、浸透了汗水、泪水和无尽沉默的旧棉袄,此刻紧紧包裹着两个在风雪中重逢的、伤痕累累的灵魂。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红蓝闪烁的光透过玻璃门,在飞舞的雪片和紧紧相拥的身影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也照亮了棉袄上那些粗粝的、记录着岁月的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