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业闻声从里屋出来,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头微蹙:“爸?您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这……多不方便。”他看了眼父亲脚上沾着泥巴的旧布鞋,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光洁的地板。
王恒宇喉头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声音。他浑浊的目光越过儿子儿媳,落在王红旗身上。王红旗低着头,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始终没有抬起眼看他。屋子里暖气的热风烘烤着他布满风霜的脸,他却感觉手脚冰凉。
“我……我来看看。”王恒宇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弯下腰,把手里的蓝布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光洁的瓷砖地上,解开。里面是几包晒得极干的蘑菇,一大袋自家地里收的花生,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上面布满粗针大线补丁的旧棉袄——正是王红旗当年初来乍到时穿的那一件。
“天冷了,”王恒宇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只说给那个低着头的女人听,“你的旧袄……我给你捎来了。”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棉袄粗糙的补丁上摩挲了一下,仿佛触碰着那些早已流逝的、共同咀嚼过的艰难岁月。
儿媳看着那件破旧的棉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王继业的目光扫过那堆土里土气的山货和那件刺眼的破棉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烦躁。“爸,您看您,大老远带这些……城里啥买不着?这……这棉袄都多少年了,早该扔了!”他上前一步,试图去拿那个包袱,“您别放地上,脏……快起来。”
王恒宇的手,却像生了根,死死地按在那件旧棉袄上。他慢慢抬起眼,浑浊的目光不再看儿子,也不再看儿媳,只是固执地、深深地望着那个坐在温暖沙发里、抱着孙子、穿着崭新棉睡衣的老伴。
王红旗终于抬起了头。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圈迅速红了。她看着王恒宇那身与这明亮房间格格不入的旧衣,看着他脚上沾着遥远故乡泥土的布鞋,看着他按在旧棉袄上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布满补丁的旧棉袄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子里只剩下婴儿咿呀的声响。
“红旗……”王恒宇的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呼唤,像叹息,又像一声被风蚀透的、跨越了千山万水的呜咽。
王红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怀里的孩子似乎被惊动,哼唧起来。她猛地低下头,用力拍哄着孩子,眼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孩子柔软的新棉袄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孙儿,把脸深深埋了下去,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王继业看着母亲无声的哭泣,又看看父亲僵立在门口、宛如一尊蒙尘泥塑的身影,还有地上那件刺目的破旧棉袄,一股莫名的怒火和难堪冲上头顶。“妈!您看您哭什么呀!”他提高了声音,带着不耐烦的焦躁,“爸,您也真是!这……这像什么样子!”他弯腰,有些粗暴地一把拎起那个蓝布包袱,连同那件旧棉袄,塞回王恒宇怀里,“您先拿着!我送您去车站旁边找个旅馆住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几乎是半推半搡地把茫然无措的父亲推出了门外。厚重的防盗门“砰”地一声在王恒宇身后关上,隔绝了屋里温暖的灯光、婴儿的啼哭和老伴压抑的抽泣,也隔绝了他三十年掏心掏肺供养出的那个“家”。
冰冷的楼道里,声控灯因为他沉重的脚步声而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他抱着那个被塞回来的蓝布包袱,里面那件旧棉袄的棱角硌着他的胸口。他一步一步,缓慢地挪下台阶,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像一下下沉重的锤击。楼道窗外,是城市璀璨却冰冷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属于他。
他没有去车站,也没有找旅馆。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抱着他的包袱,在陌生的、车水马龙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霓虹闪烁,映着他佝偻的背影。夜深了,寒气刺骨。他最终在一个已经关了门的银行自动取款机的小小凹槽里蜷缩下来。这里勉强能挡点风。他打开包袱,抖开那件旧棉袄,像三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一样,把自己紧紧裹了进去。
棉袄早已失去了大部分保暖的功效,针脚粗硬,布料磨损得厉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散发出陈旧布料和遥远乡土阳光混合的、微弱的尘埃气息。这气息却奇异地包裹了他。他把自己蜷缩得更紧,脸埋进那粗糙的、带着补丁的衣襟里,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一件旧玩具的孩子。城市的夜风在小小的凹槽外呼啸而过,车灯的光柱偶尔扫过他蜷缩的身影。王恒宇一动不动,只有那裹着破旧棉袄的、单薄佝偻的脊背,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随着无声而剧烈的喘息,微微起伏着。
他把自己缩在那件旧棉袄里,仿佛缩回了三十年前那个接纳了风雪与拖累的院落,缩回了那些用汗水浇灌、用粗粝的温情粘合的、再也回不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