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峰连夜赶回了老家。晓薇则陷入了更深的焦虑。那三万块只是杯水车薪。她开始疯狂地翻找通讯录,给能想到的、关系尚可的朋友、同事打电话,低声下气地开口借钱。电话那头,或委婉推脱,或爱莫能助,或直接杳无音讯。冰冷的现实一次次将她试图伸出的手打回。她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而绝望的脸,通讯录翻到了底。最后,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悬停在了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上——“嫂子”。
手指颤抖着,在那个名字上方悬浮了许久,久到屏幕都暗了下去。最终,她颓然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她有什么脸再向嫂子开口?她怎么敢?
几天后,心力交瘁的晓薇还是请了假,买了最早的火车票赶往陈林峰老家的县城医院。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混合着各种疾病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走廊里挤满了愁容满面的病人家属。她找到病房时,陈林峰正蹲在门口,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身上廉价羽绒服皱巴巴的,沾着不明的污渍。他脚边散落着几张纸,是催缴费用的通知单。
“林峰!”晓薇快步走过去。
陈林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晓薇……你怎么来了?医生说……手术还算顺利,但后续治疗……还有护理……钱……”他痛苦地搓了把脸,指着一地的缴费单,“催得紧……我把能借的都借了……还差一大截……”他像个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孩子,眼神空洞地看着走廊尽头斑驳的墙壁。
晓薇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闷得生疼。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缴费单,看着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手抑制不住地发抖。就在她感到一阵阵眩晕袭来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银行短信通知。
她下意识地点开,瞳孔骤然收缩。
短信显示,她的银行卡刚刚收到一笔转账,金额:八万元整。汇款人姓名栏,清晰地印着两个字:王红梅。
那一串数字,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医院走廊里浓重的绝望阴霾。晓薇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王红梅”三个字灼烧着她的视网膜,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八万!嫂子哪里来的八万?她和哥那点死工资,养着阳阳,还有房贷……这钱,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从哪里挤出来的,甚至可能是……
“晓薇?”陈林峰察觉到她的异样,沙哑地唤了一声,目光落在她剧烈颤抖的手和苍白的脸上。
晓薇猛地回过神,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把手机屏幕转向陈林峰,指尖冰凉。
陈林峰眯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凑近看清了那条短信,整个人也僵住了。他看看那笔数额不小的转账,再看看汇款人的名字,又猛地抬头看向晓薇,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
“嫂子……”晓薇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带着哭腔,破碎不堪,“是嫂子……她……”
就在这时,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的短信,来自那个熟悉的、沉默的号码:
“钱先拿去救命。你哥知道。阳阳的压岁钱也凑在里面,他说给小姑父的爸爸治病。安心顾那边,家里不用操心。”
短信很短,没有任何多余的安慰,甚至带着一种事务性的简洁。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可“阳阳的压岁钱”那几个字,像一把带着温度的钝刀,狠狠扎进晓薇早已溃不成军的心防。
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医院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手机从脱力的手中滑落。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裤子的布料。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呜咽,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那无声的恸哭里,是排山倒海的悔恨、无地自容的羞愧,还有一种被巨大暖流冲击得不知所措的酸楚。
嫂子知道了。嫂子不仅知道了陈林峰父亲病重,还知道他们急需用钱!她甚至没有一句质问,没有一声埋怨,就这样,把几乎是整个家庭压箱底的钱,连同阳阳那份纯净的心意,一起送了过来!在她林晓薇为了自己的首付理直气壮地伸手索要、摔门而去之后,在她像个懦夫一样只敢放下糕点然后逃跑之后……
陈林峰蹲下来,默默捡起地上的手机,看着那条来自“嫂子”的短信,眼圈也红了。他伸出手,想拍拍晓薇剧烈颤抖的背,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厉害:“晓薇……这情分……我们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他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热,看向缴费窗口的方向,眼神里多了一种沉甸甸的东西,“我去缴费。”
晓薇依旧蜷缩在墙角,哭得撕心裂肺。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她内心翻涌的冰火两重天。嫂子那句“安心顾那边,家里不用操心”,像一座沉默的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又像黑暗里唯一的光源,烫得她灵魂都在灼痛。她终于明白,有些情分,不是摔门而去就能割断的,也不是几万块钱就能偿还的。它早已在那些无声的付出和沉重的岁月里,长进了骨血,沉重得让她此刻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人来人往的嘈杂声模糊不清。晓薇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看向缴费窗口。陈林峰正背对着她,微微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将一叠叠单据和几张银行卡递给窗口里的工作人员。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穿着笔挺西装的背影,此刻在县城医院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生活重锤击打后依然选择扛起的韧劲。
晓薇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她深吸了几口带着浓重药水味的空气,试图平复汹涌的情绪。她走到陈林峰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羽绒服的袖子。
陈林峰回过头,脸上带着缴费后的疲惫,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松动。看到晓薇红肿却异常清亮的眼睛,他愣了一下。
“林峰,”晓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等爸这边稳定了,我们回去……去跟嫂子、跟哥,还有阳阳……当面磕个头。”
她的眼神不再是迷茫、羞愧或者痛苦,而是一种近乎肃穆的沉重和决心。那不是一时冲动的感激,而是真正认识到了那份情义的千钧之重后,做出的最朴素的回应。这头,不是为这八万块钱磕的,是为那些被挥霍的八年时光,为那份被视作理所当然却重如泰山的恩情。
陈林峰看着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同样涌动着复杂的水光:“好。应该的。”
晓薇没有再说话。她转过身,望向窗外。县城医院的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低矮杂乱的楼房。天色阴沉,像一块沉重的铅板压在心头。然而,在这片压抑的灰色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经历了彻底的崩毁和漫长的冰封之后,正艰难地、缓慢地,试图从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下,重新探出一点微弱却顽强的生机。那生机,叫做回头路。而这条路,注定每一步,都踩着沉重的愧疚和迟来的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