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父子（四）
王建国是在凌晨送完最后一单烧烤，回到出租屋楼下时倒下的。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前一秒他还试图把沉重的电动车支架踢开，后一秒，铺天盖地的黑暗和一种灵魂被抽离的眩晕感就猛地攫住了他。他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台阶棱角上。破裂的头盔飞了出去，滚落在地，发出空洞的响声。
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不是医院刺眼的白光，也不是儿子担忧的脸，而是保温箱上跳动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红色数字——那是他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
醒来时，他已经躺在急诊室的观察床上。额角缝了几针，缠着刺眼的纱布。陈锋脸色铁青地站在床边，手里捏着几张刚出来的化验单。
“老王！你不要命了？！”陈锋的声音压着火，却掩不住后怕，“低血糖！严重贫血！血压高得吓人！医生说你这是疲劳过度加上营养不良！你…你是不是又去…”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刺王建国躲闪的眼睛。
王建国挣扎着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让他又跌了回去。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我…我没事…就是…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浩子…浩子和小雅不知道吧？”
“我还没告诉他们！”陈锋把化验单拍在床头柜上，发出“啪”的一声，“老王，你再这样下去，就不是摔一下那么简单了！这个家，现在全靠你撑着！你要是倒了，他们怎么办？！”
王建国闭上了眼睛，陈锋的话像重锤敲在他心上。是啊，他不能倒。他倒了，天就真的塌了。
最终，他是在陈锋的“押送”下，挂着吊瓶输着葡萄糖，额角贴着纱布，像个打了败仗的伤兵，被送回出租屋的。他编了个拙劣的借口，说电动车被个冒失鬼撞了，自己只是蹭破了点皮。王浩坐在轮椅上，看着父亲额角的纱布和脸上掩饰不住的灰败，嘴唇抿得死紧，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小雅抱着小轮，只是默默流泪，连哭声都压抑着。
出租屋里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保温箱的账单、王浩的理疗费、小轮的奶粉和药…这些无形的刀锋悬在每个人头顶。王建国强撑着精神，笨拙地想去厨房煮点粥，却被王浩沙哑的声音叫住。
“爸，你歇着。”王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滚动轮椅来到王建国面前，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父亲，“从今天起，家里的开销，我来管。”
王建国一愣：“你管？你怎么管？你现在…”
“我有办法。”王浩打断父亲，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你就在家，好好养着，看着小轮。”他没有看父亲疑惑而担忧的眼神，也没有看小雅惊惶不安的脸，径直滚动轮椅，回到了他和妻子、儿子挤在一起的里间，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王浩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身体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点开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显得格外刺眼的外卖骑手App。登录账号，输入密码。那个曾经记录了他无数汗水、速度和骄傲的界面，此刻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接单大厅”的页面不断刷新，一条条订单信息跳跃着，像一张张饥饿的嘴。王浩的目光死死盯着屏幕，手指悬在“接单”按钮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他的右腿，那条曾经能支撑他风驰电掣的腿，此刻无力地垂着，像一件不属于他的累赘。剧烈的、神经质的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身体的残缺。
“废物…你是个废物…”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尖叫。父亲倒下的身影、小雅绝望的眼泪、小轮孱弱的呼吸、保温箱上跳动的天文数字…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彻底吞噬。
不！不能认输！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为了这个家把命搭进去！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能爬！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个距离出租屋不算太远的小区订单上：一份超市的生鲜配送，东西不多，配送费12块。重要的是，那个小区他很熟，有几条无障碍通道做得还行。
指尖带着一丝悲壮的颤抖，点下了“确认接单”。
超市里，他笨拙地操作着轮椅，在狭窄的货架间穿行。将几袋蔬菜水果放在腿上，又费力地弯腰去够冰柜里的酸奶。周围偶尔投来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咬紧牙关，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结账，将东西放进固定在轮椅后面的简陋保温箱。
去小区的路上，是第一个真正的考验。一段不算陡、但对轮椅来说异常艰难的斜坡。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死死抓住轮圈，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推动。手臂的肌肉贲张，额角青筋暴起，汗水瞬间浸湿了鬓角。轮椅艰难地向上挪动了几寸，又因为力量不济而微微后滑。
“啊——！”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不顾一切地将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轮椅猛地向前一冲，终于爬上了坡顶。他瘫在轮椅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受伤的右腿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