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辉僵硬地站着,没有动。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强烈的自尊心在挣扎。
“外面冷!进来!”王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急切,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上前一步,几乎是半强迫地拉了一下小辉冰冷僵硬的胳膊。
小辉被她拉得一个趔趄,最终还是低着头,脚步僵硬地挪了进来。卷闸门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却带不进多少暖意。前厅里依旧冰冷,只有那盏节能灯投下惨淡的光晕。
王姐看着儿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心像被针扎一样疼。她不再犹豫,转身掀开蓝色门帘,快步走进后厨。小辉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后厨的灶台冰冷,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煤球炉还散发着微弱的热量,炉子上坐着一把旧铝壶,壶嘴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王姐走到炉子旁,拿起炉钩捅了捅炉膛,让几块暗红的煤块露出来,微弱的火光映亮了她同样疲惫的脸。她拉过一张小马扎,推到炉子旁,声音尽量放平缓:“坐这,暖和点。”
小辉没有坐,只是僵硬地站在门边,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鞋尖。昏暗中,他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无助。
王姐不再看他,转身走到灶台前。她掀开锅盖,锅里是晚上特意留的、预备明早早市用的清汤面底。她拧开煤气灶,“噗”地一声轻响,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影被拉长投在油腻的墙壁上,动作异常沉稳。她舀起一勺清亮的汤底倒入小锅,又从旁边盖着湿布的盆里抓了一把雪白纤细的阳春面,抖散开,轻轻放入滚开的汤水中。面条在滚水里迅速舒展、翻滚。
没有肉臊子,没有青菜。只有清汤寡水的一碗面。王姐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和额角那道未完全消退的浅淡疤痕。她拿起筷子,轻轻搅动着面条。空气里只有面条在滚水中舒展的细微声响和煤球炉里偶尔煤块爆裂的噼啪声。
几分钟后,面条熟了。王姐关掉火,拿起一个粗瓷大碗,将面条捞起,沥干水,然后舀入滚烫的清汤。最后,她拿起案板上的油瓶,小心地滴了几滴金黄的熟菜油在汤面上。油花迅速散开,在清汤表面晕开几圈小小的、金色的涟漪。她又捻了一小撮切得极细的葱花,均匀地撒在汤面上。翠绿的葱花在清汤和油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活。
一碗最普通的阳春面。清汤,寡面,几点油花,一小撮葱花。热气袅袅升腾,在冰冷的后厨里氤氲开一小片带着面香和葱花辛香的暖雾。
王姐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面,走到依旧僵硬地站在门边的小辉面前。她没说话,只是把碗递过去,动作平稳而坚定。
小辉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眼前这碗冒着热气的清汤面上,面汤清澈见底,几根雪白的面条安静地躺在碗底,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几点金色的油花在汤面微微荡漾。这碗面如此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寒酸。他的目光上移,落在母亲端着碗的那双手上。
那双手,粗糙,红肿,布满了冻疮裂开的口子和难以洗去的油污印痕。几处裂口很深,边缘翻着皮肉,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污垢,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和寒冷而显得异常粗大变形。这双手,稳稳地端着那碗滚烫的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小辉的目光像是被那双手烫了一下,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看向母亲的脸。昏黄的灯光下,王姐的脸庞瘦削,灰败的底色依旧,额角那道浅疤清晰可见。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平静,没有哀怨,没有乞求,也没有他预想中的责备或难堪。那平静之下,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被生活磨砺到极致后的、近乎岩石般的沉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笨拙却真实的暖意。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小辉的鼻腔和眼眶!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喉咙里那声哽咽冲出来。身体因为强忍而微微颤抖。
他沉默地、几乎是顺从地接过了那碗滚烫的面。指尖触碰到母亲同样冰冷粗糙的手背,那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小辉端着面碗,走到炉子旁那张小马扎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将滚烫的碗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双手拢着碗壁,汲取着那微薄却真实的热量。他没有立刻吃,只是低着头,看着碗里袅袅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王姐没有看他。她默默地走到洗碗池边,拿起抹布,开始擦拭已经洗刷干净的灶台。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昏黄的灯光下,她弓着腰的背影显得单薄而沉重。
后厨里只剩下抹布擦拭灶台的轻微摩擦声,煤球炉里煤块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小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清汤寡水的一碗面,两个沉默的人,一个笨拙地擦拭着灶台,一个低着头,对着膝盖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炉火微弱的光芒跳跃着,在油腻的墙壁上投下晃动而温暖的影子。那碗面升腾的热气,固执地、无声地氤氲着,在这冰冷简陋、弥漫着油烟味的方寸之地,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沉默却滚烫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