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抱着母亲的骨灰盒,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黄土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剧痛远不及心口撕裂的万分之一!她佝偻着身体,额头死死抵在怀中那冰冷的骨灰盒上,身体剧烈地、失控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几天、甚至十几年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呜咽,而是彻底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嘶哑、破碎、绝望,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荒野中发出的最无助的悲鸣,混合着对母亲无尽的思念、对自己无能的滔天恨意、对生活残酷碾压的控诉!
她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浑身抽搐,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滚烫的泪水汹涌地砸在冰冷的骨灰盒盖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她死死抱着那个小小的盒子,仿佛那是她生命中唯一残存的、也是正在急速流失的温暖。
小陈站在几步之外,看着那个在黄土上蜷缩成一团、哭得撕心裂肺、彻底崩溃的女人。秋风卷起她的衣角和散乱的花白头发,露出她脖颈后嶙峋的骨头和瘦削到极致的肩膀。少年的眼圈通红,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勉强克制住喉咙里的哽咽和眼眶里翻涌的热意。他没有上前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他只是默默地站着,像一个沉默的哨兵,守在这片巨大的、无声的悲伤旁边,任由那凄厉的哭声在山野间回荡,如同为这片冰冷墓地献上的、最悲怆的祭歌。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暖,涂抹在城郊那片沉默的公益性墓地上。风更冷了,卷着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一排排冰冷的墓碑。
王姐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从撕心裂肺的嚎啕,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噎。她依旧跪在母亲新立的墓碑前,额头抵着那方粗糙冰冷的石头,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怀里那个廉价的骨灰盒被紧紧抱着,仿佛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泪水早已流干,只在脸上留下纵横交错的、灰白色的泪痕。
小陈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渺小、单薄又无比沉重的背影。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和寒意的空气,走上前,没有试图搀扶,只是低声说:“王姐,天快黑了,回吧。”
王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过了好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全身骨头都在呻吟的姿势,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身体。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她踉跄了一下,小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这一次,王姐没有挣脱。她只是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看着怀中冰冷的骨灰盒,任由小陈半搀扶着,一步一步,挪向停在山脚下的破旧面包车。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引擎吃力的轰鸣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王姐抱着骨灰盒,缩在副驾驶最角落的位置,脸朝向窗外。窗外飞速倒退的,是城市边缘荒凉的景象——废弃的厂房,蒙尘的广告牌,杂乱无章的城乡结合部……暮色将这些景象涂抹成一片模糊而阴郁的灰蓝色,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像一个被彻底掏空的壳,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力气,都在墓地上那场彻底的崩溃中燃烧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片冰冷的麻木,沉甸甸地压在心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艰难。
车子最终停在王姐租住的那栋破旧筒子楼前。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油腻气味。小陈停好车,绕到副驾这边,替她拉开车门。
王姐抱着骨灰盒,动作迟缓地下车。她站定,终于抬起头,看向小陈。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眼神却异常沉静,那里面有一种王姐从未见过的、属于成年人的复杂和凝重。
“……钱,”王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我会还你。”她的目光落在小陈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认真。
小陈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心里像是堵了一块浸透水的海绵,又沉又闷。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急”,想说“先顾好自己”,但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他知道,此刻任何廉价的安慰都是无力的。这份债务,或许是她仅存的、能抓住的一点支撑她活下去的微光,哪怕这微光本身也带着沉重的枷锁。
王姐不再说什么,抱着骨灰盒,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进了那黑洞洞的楼道口。她的背影佝偻着,仿佛肩上扛着千钧重担,单薄得随时会被那黑暗吞噬。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沉重而孤寂。
小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他靠在冰冷的面包车车身上,点燃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他抬头望着筒子楼那一个个亮着昏黄灯光的窗口,想象着王姐此刻抱着母亲骨灰,独自回到那个冰冷简陋的出租屋的情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感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碾过一个人时,可以如此残酷,如此不留余地。
几天后,“悦途”旅行社那间永远弥漫着廉价咖啡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异样。孙老板没在,几个年轻业务员凑在一起,压低声音兴奋地议论着什么,键盘敲击声都带着一股心照不宣的躁动。角落里,王姐那张靠厕所的破桌子依旧空着,上面堆着的旧资料落了一层薄灰。
玻璃门被推开,王姐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外套,头发简单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带着浓重倦意的额头。她的脸色依旧灰败,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但眼神里那种死寂的空洞似乎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角落,仿佛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都不存在。
她放下那个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动作迟缓地坐下。没有立刻打开电脑,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层薄薄的灰尘上,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孙老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孙老板一脸寒霜地走了出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压迫的声响。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角落里的王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权威的阴鸷。
他几步走到王姐桌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将王姐完全笼罩其中。他双手叉腰,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居高临下、带着浓浓火药味的语气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突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
“王金兰,你还知道回来?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招呼不打一声,连着旷工好几天!电话也打不通!怎么?家里死人了就了不起了?就可以无法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