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没有后退。她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迎视着孙老板逼人的目光。连日奔波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挂在她的眼睑下,但此刻,那灰败的眼底深处,却像有被长久压抑的火星,在缺氧的灰烬里顽强地挣扎了一下。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着。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力量,比任何辩白都更让孙老板感到失控的烦躁。
“哼!”孙老板重重哼了一声,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独立的玻璃隔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巨大的声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也震得外面格子间里所有人肩膀一缩。
风暴似乎暂时被关在了那扇玻璃门后,但办公室的空气并未因此松弛。一种更沉闷、更粘稠的低气压笼罩下来。年轻同事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没人敢大声说话,键盘敲击声也变得小心翼翼。王姐成了绝对的焦点,却也像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在孤岛之上。她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一份客户资料,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拧开那只旧保温杯,杯盖边缘的磕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她喝了一口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心口那股翻涌的酸涩和冰冷的战栗。刚才那短暂的、耗尽气力的对峙,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点支撑。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雨意沉沉。王姐桌上的内线电话刺耳地响起。她接起,电话那头是孙老板毫无温度的声音:“王姐,进来一下。”
王姐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放下听筒,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间象征着权力和裁决的玻璃房。推开门,孙老板正背对着门口,悠闲地用一方软布擦拭着他那盆宝贝兰花油亮的叶片。宽大的老板椅挡住了他大半个身影,只留下一片沉郁的阴影。
“坐。”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王姐在宽大的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绷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
孙老板慢条斯理地擦完最后一片叶子,才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拉开抽屉,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王姐面前。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搁在桌面上,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居高临下的神情,目光锐利地刺向王姐。
“王金兰,”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前些日子,金辉那单子,你让我很意外。意外你有这‘本事’,更意外你的‘用心’。”他故意在“本事”和“用心”上加了重音,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我呢,是个讲规矩的人。但也得让底下人明白,在我这儿,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他顿了顿,目光像探针一样在王姐强自镇定的脸上逡巡,“你在‘悦途’也待了些日子了,大家也算……知根知底了。”
王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一点点变冷。
孙老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动作随意,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家里的事,不容易啊。老母亲在‘仁和’住院,心脏搭桥?这费用,可不小。”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却牢牢锁住王姐瞬间剧变的脸色。
王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猛地抬起头,脸上那层强装的平静如同脆弱的冰面,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惊惶和难以置信。他怎么知道?母亲住院的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孙老板似乎很满意她眼中的惊涛骇浪,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脸上那抹冰冷而掌控一切的笑容加深了:“人嘛,都有难处。我孙某人也不是不通情理。”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森然,“但是,路要自己选。是安安分分,凭你那点‘本事’拿该拿的那份辛苦钱,熬过眼前这道坎?还是……”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个文件袋,又落回王姐惨白的脸上,“……不识抬举,非要把自己,还有家里那点经不起翻腾的老底儿,都弄得很难看?”
他身体再次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寒意:“听说你那位前夫,现在混得不错?在‘寰宇国际’管点事儿?你说,要是他现在的太太知道,他每个月偷偷摸摸打给你妈的那笔医药费,还有……他跟你之间那点‘业务’上的‘默契’……会怎么想?‘寰宇’那种大公司,最看重高管形象了吧?”
“你前夫”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姐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她浑身剧烈地一颤,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翻涌而上的冰冷绝望和巨大的羞辱。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克制住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她看着孙老板那张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看着那个象征着威胁的牛皮纸袋……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灰白和嗡鸣。
那只始终陪伴她的旧保温杯,杯盖不知何时被碰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杯口袅袅升起最后一丝微弱的热气,旋即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如同她此刻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
王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玻璃房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孙老板最后那句带着毒汁的“好自为之”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混合着文件袋在桌面上摩擦的细微声响,像毒蛇在嘶嘶吐信。走廊的光线惨白刺眼,晃得她头晕目眩。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摸回了自己那个阴暗的角落,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那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旧保温杯还歪倒在地毯上,杯口残留的一点水渍正迅速被深色的纤维吸干,像被无声吞噬的眼泪。
她僵坐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由铅灰转为更深的墨蓝,办公室的人早已走空。直到保安例行巡视的手电光柱在门外晃过,她才像被惊醒般猛地一颤。她弯腰,指尖冰凉地捡起那个冰凉的杯盖,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骨髓。她慢慢拧紧杯盖,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在进行一个艰难而漫长的仪式。
没有再看这令人窒息的办公室一眼,她抓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城市的霓虹灯已经次第亮起,将湿漉漉的街道涂抹得光怪陆离。雨丝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冰冷地打在脸上。她没有撑伞,任由细密的雨点濡湿她花白的鬓角,渗进那件单薄的旧衬衫领口。寒意一层层包裹上来,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她没有走向公交站的方向。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车水马龙的喧嚣,拐进那条熟悉而僻静的小巷。巷子深处,“听雨轩”那盏蒙尘的旧宫灯依旧亮着,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晕开一小圈模糊的暖意,像黑暗里唯一残存的、虚幻的灯塔。
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熟悉的陈旧茶香混合着木头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茶楼里客人寥寥,只有最角落那个熟悉的卡座还空着。她走过去,坐下,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支撑的疲惫弧度。没有点茶,只是对走过来的老服务员微微摇了摇头。对方似乎早已熟悉她的习惯,无声地退开了。
她独自坐在那里,面对着空荡荡的座位。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茶楼里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清晰地勾勒出深刻的法令纹和眼角的细密沟壑。她放在腿上的双手无意识地互相绞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空椅的椅背上,仿佛那里坐着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名为“命运”的对手。
时间在雨声和沉默中缓缓流淌。她终于有了动作,极其缓慢地从那个旧帆布包的夹层里,摸出一个磨损严重的旧钱夹。打开钱夹,里面没有多少现金,只有几张零散的纸币。她的手指在夹层里摸索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最终,从最深处抽出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的照片。
她将照片轻轻放在桌面上,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平。昏黄的灯光下,照片有些发黄褪色,但依旧能看清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男孩的笑脸,穿着校服,眼睛弯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照片的背景,是某个公园盛开的向日葵花田,金灿灿一片。
王姐长久地凝视着照片上的笑脸。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却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无尽的温柔。冰冷的绝望,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硬壳,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坚冰,在无声中剧烈地消融、沸腾。她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近乎贪婪地抚过照片上孩子稚嫩的脸颊轮廓,仿佛要隔着冰冷的相纸,触碰到那份早已远去的温暖。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茶楼里,那盏旧宫灯的光晕在她低垂的侧影上轻轻摇曳,将她抚摸着照片的手指,映照得如同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泪终于无声地落下,砸在斑驳的旧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无声的印记。那印记迅速扩大,又迅速被干燥的木头吸走,如同她生命中那些不断流失、被残酷现实吞噬掉的珍贵之物。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听雨轩”陈旧的木格窗,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着夜色。昏黄的宫灯光在王姐低垂的侧影上投下摇晃的光斑,将她指尖摩挲照片的动作映得格外清晰,也照亮了那滴落在桌面、迅速消失的泪痕。那无声的坠落,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点气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短促而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溺水者浮出水面时的挣扎。她迅速抬手,用袖口用力抹过眼睛,动作近乎粗暴,仿佛要擦去的不是泪水,而是某种软弱的证据。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全部重量的照片重新藏回钱夹最深的夹层,如同藏起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一个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微弱火种。做完这一切,她挺直了脊背,尽管那挺直中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她拿起桌角那只孤零零的旧保温杯,里面的水早已冰凉。她拧开杯盖,仰起头,咕咚咕咚将冰冷的液体灌了下去。冷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
她站起身,帆布包重新挎上肩膀,脚步不再虚浮,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推开“听雨轩”沉重的木门,外面潮湿的冷风裹挟着更大的雨点扑面而来。她没有任何停顿,一头扎进迷蒙的雨幕和城市霓虹交织的光影里,单薄的身影瞬间被吞没。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