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厂高大的灰色围墙矗立在眼前,如同冰冷的堡垒。巨大的排气扇在厂房顶端嗡鸣,排出带着化学原料气味的白烟。正是午休时间,穿着统一灰蓝色工装的工人像潮水一样从几个大门涌出,汇入厂区外尘土飞扬的小街。小街两侧挤满了廉价的快餐摊点,油烟味、汗味、劣质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的浊流。
陈默站在街对面,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很快,他看到了那个身影。林晚晴穿着一身明显肥大的、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不知是谁借给她的),混杂在几个女工中间,从工厂一个偏僻的侧门走出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乌青更深了,像两团化不开的墨。整个人瘦得厉害,宽大的工装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低着头,避开人群的目光,快步走向一个卖素包子的小摊。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递给摊主,换来两个小小的、干瘪的素包子。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地揣进怀里,低着头,快步朝着与热闹食街相反的方向走去——那是通往镇外荒僻河滩的小路。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隔着一段距离,跟了上去。
废弃的河滩上,风很大,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料峭的寒意。几丛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无力地摇晃。林晚晴找了个背风的土坡坐下,这才拿出那两个已经冷透的素包子,小口小口地啃着。她吃得极其缓慢,每一口都咀嚼很久,仿佛在品味什么珍馐,又像是在努力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单薄的背影在开阔的河滩上,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陈默站在远处的一丛芦苇后,静静地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碎花布包和那几张药方,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想走过去,把东西还给她,或许再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道歉?解释?在这样赤裸裸的生存困境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伪。他想起赵姐鄙夷的“厂妹”称呼,想起王阿婆那句“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想起父亲笔记里那绝望的“当归”嘶吼,想起病床上那具毫无尊严的躯壳……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深刻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最终没有上前。只是将那个小小的碎花布包,轻轻地放在脚下干燥的泥土上,用一块石头压住一角,防止被风吹走。然后,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在寒风中蜷缩着啃食冷包子的单薄背影,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片荒凉的河滩。
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林晚晴啃完了最后一口冰冷的包子皮,胃里那点虚假的暖意很快被河风吹散。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抬起头,茫然地望向灰蒙蒙的河面。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土坡下方,忽然定住了。
几丛枯黄的芦苇根部,一点熟悉的碎花颜色刺入了眼帘。她迟疑了一下,慢慢站起身,走过去。是那个她亲手缝的、装着她所有“诊金”的小布包!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泥土上,被一块石头压着。
她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布包。系带完好,里面那叠皱巴巴的纸币还在。布包纸。她展开其中一张,父亲那沉稳的字迹刺入眼帘:“当归三钱,酒炙。引血归经,温通血脉。”日期清晰,正是风暴来临的前夕。
林晚晴捏着药方和布包,蹲在冰冷的河滩上,久久没有动弹。寒风吹乱了她枯草般的头发,拍打着她的脸颊。她看着药方上那“当归”二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仅剩的半个冷包子。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一点点向上蔓延,淹没了心口,淹没了喉咙。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彻骨的、冻僵了一般的平静。她慢慢地将药方纸一点一点撕碎,再撕碎,直到变成无法辨认的碎屑。然后,她松开手。那些写着“当归”的纸屑,被呼啸的河风猛地卷起,如同无数灰白色的蝴蝶,瞬间飞散开去,有的落入浑浊的河水,转瞬不见,有的卷入枯黄的芦苇丛,消失无踪。
她站起身,将那个装着三百块钱的碎花布包,小心翼翼地揣进工装内袋,紧紧贴着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拼命积攒时留下的、微弱的体温。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纸屑的、灰蒙蒙的河面,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呜咽的风,一步一步,朝着电子厂那片巨大冰冷的灰色围墙,重新走去。背影在空旷的河滩上,拉成一条单薄而笔直的线,像一把被磨钝了、却依旧指向生存的残剑。
河风呜咽着,卷着枯叶和尘土,也卷着那些再也无人认领的、关于“当归”的碎屑,掠过荒滩,掠过小镇边缘,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