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三)(125)(2 / 2)

翻到笔记本的后半部分,纸张较新,字迹也渐渐变得潦草、疏落,记录的病例越来越少,更多的是零星的药材炮制心得和一些情绪化的感慨,字里行间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暮气和一种“时不我与”的愤懑。

陈默的手指停在最后几页。那里不再是连贯的记录,而是重复写着同一个药名,一遍又一遍,笔迹由清晰到狂乱:

“当归。”

“当归。”

“当归温,甘、辛。归肝、心、脾经。补血活血,调经止痛……”

“当归……”

最后几行,字迹几乎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绝望的偏执:

“为何无人信我手?为何皆奔那冰冷铁器?吾道孤矣!吾手犹温!犹能号脉!犹能救命!”

“晚晴之脉,细弱悬丝,肝郁气结,心血耗伤…非当归不能引血归经!非温药不能暖其寒!信我!当归!当归啊——!”

最后那个“啊”字,拖得极长,墨迹淋漓,最后一笔狠狠戳破了纸页,像一声戛然而止、充满不甘的嘶吼。陈默捏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被烫到一样扫过诊桌——那几片干瘪发黑的当归片,如同烧焦的符咒,静静地躺在狼藉之中。

抽屉深处,他还翻到了一小叠被仔细折好的黄纸药方。展开,正是那些他曾见过的、折成方胜菱花形状的药方。熟悉的娟秀字迹写着酸枣仁、柏子仁、远志…而在每一张药方的右下角,都有一行属于父亲的、沉稳内敛的蝇头小楷批注,日期清晰:

“己亥年六月初三,加朱砂三分,定惊安神。”

“己亥年六月初六,脉象稍稳,减远志,加茯神三钱。”

“己亥年六月十二,当归三钱,酒炙。引血归经,温通血脉。”

最后一张,日期停留在“己亥年六月廿一”,正是风暴来临的前一日。药方上依旧是那些熟悉的安神药材,而父亲的批注却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字,墨色深重:

“当归。”

日期,剂量,清晰无误。林晚晴每次取药的时间、药方的调整,都白纸黑字地记录在案。这些药方,连同那本写满“当归”的笔记本,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瞬间剖开了父亲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也彻底斩断了林晚晴指控中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误诊”退路。

陈默拿着药方和笔记本,如同拿着两块烧红的烙铁。他慢慢直起身,环顾着这间充斥着腐朽药味和破败气息的诊所。阳光从蒙尘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尘埃,也照亮了诊桌旁墙壁上挂着的那幅泛黄的经络图。图上,几条代表经脉的粗线蜿蜒交错,汇聚于一个模糊的、代表丹田或心口的区域。

他走到那经络图前,目光落在那个模糊的汇聚点上。父亲枯瘦颤抖的手,林晚晴苍白纤细的手腕,那被反复书写的“当归”,那散落的药片,那砸下的脉枕,还有病床上父亲空洞的眼睛和嘴角的涎水……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碰撞。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那本沉重的行医笔记和那几张轻飘飘的药方纸,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散落在同样布满灰尘的地面。

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冰冷的墙壁,闭上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空洞的叹息,消散在诊所死寂的、充满尘埃和当归余味的空气里。窗棂上,一只避雨的蜘蛛正在无声地修补昨夜被风雨打破的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