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林晚晴却觉得一股更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依旧埋着头,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明白“等通知”的意思。电子厂流水线上,一个位置空出来,立刻就有无数双手等着填进去。她这份赖以活命的工作,丢了。
刘姐看着她抖动的肩膀,想拍拍她又不敢,只能干巴巴地劝:“晚晴…想开点…那老东西不是好人!可…可你以后咋办啊?名声…这地方小,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语里充满了底层人朴素的担忧和无力。最后,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飞快地塞进林晚晴冰冷的手里。“先拿着…买点吃的…”她像做贼一样左右看看,赶紧站起身,“我得回去了,晚了要扣钱的…你…你自己当心点啊!”说完,便撑着伞,匆匆消失在雨巷的另一头。
两张薄薄的纸币被雨水打湿,黏在林晚晴冰冷的掌心。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巷子深处麻将馆的灯光昏黄地透出来一点,映着她空洞麻木的眼睛。她捏紧了那两张纸币,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
她扶着湿滑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她只是本能地朝着一个地方走去——那个她曾二十多天风雨无阻前往的地方。
惠民诊所的灯还亮着,在雨夜里像一只浑浊疲惫的眼睛。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林晚晴推开门,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陈秉坤还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诊椅里,姿势和她离开时几乎一样,只是头垂得更低了,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耷拉着,整个人像一尊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泥塑。诊桌上,那个写着“当归”的深色牛皮纸小包被拆开了,几片深褐色的药材散落在油腻的桌面上,散发着浓郁辛烈的气味。
听到门响,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林晚晴的刹那,猛地亮了一下,但那光亮转瞬即逝,迅速被更深的浑浊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羞愧、期待和恐惧的复杂情绪所取代。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林晚晴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虚浮,却在冰冷的地板上踩出清晰的回响。她停在诊桌前,没有看陈秉坤,目光落在那几片散落的当归上。那深褐的色泽,那奇异的药香,曾是她二十多天里唯一的慰藉和希望,此刻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些药片,而是拿起桌上那个油腻发亮的黄铜脉枕——那个承载过她无数次手腕、承载过老中医枯瘦温热指腹的物件。她的手指冰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然后,她猛地举起那沉甸甸的黄铜脉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诊桌!
“哐当——!”
一声巨响在死寂的诊所里炸开!脉枕砸在桌面上,震得那些散落的当归片跳了起来,又纷纷落下。诊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桌上的茶杯、笔筒、老花镜哗啦啦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陈秉坤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猛地从诊椅里弹起来,又因腿脚无力而重重跌坐回去,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林晚晴。
林晚晴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她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只是死死地盯着陈秉坤,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被欺骗、被剥夺后所剩无几的、最原始的恨意和绝望。
她扬起手,不是打人,而是指向诊所大门外那片被雨水冲刷的、漆黑冰冷的世界,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我的工……没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气,狠狠砸在陈秉坤的脸上。
“你……满意了?”
陈秉坤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尽,变得灰败如土。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浑浊的眼睛里,那片刚刚因林晚晴出现而亮起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他枯瘦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林晚晴不再看他一眼。她收回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她扶住同样在震颤的诊桌边缘,稳住身形。然后,她转过身,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再次走向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夜。
这一次,她的背影在诊所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单薄,也更加决绝,仿佛一把被彻底折断、却依旧固执地挺着最后一点棱角的残剑。
门在她身后虚掩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诊所里,只剩下那声巨大回响的余韵,和一片狼藉中,一个被彻底击垮的老人,那越来越响、如同破旧风箱般绝望而压抑的呜咽。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哗哗地冲刷着小镇,冲刷着“惠民诊所”那四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字,也冲刷着那些被碾碎、被抛弃、再也无法愈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