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一)
惠民诊所招牌上蒙着一层江南雨季特有的潮气,字迹模糊不清。陈秉坤坐在诊桌后,一身浆洗得发硬的灰色旧中山装,戴着老花镜,目光却从镜片上方探出,穿过门外淋漓的雨幕,投向灰蒙蒙的小镇街巷。他七十有六,岁月如刻刀,在他脸上留下纵横沟壑,可唯独这双眼睛,历经风霜却依然亮得出奇,仿佛两粒深藏于灰烬中未曾熄灭的余火。他习惯性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花白胡须,如同捻着某种无声的祷词。
雨声中,一个身影由远及近,踉跄着踏碎一洼又一洼的积水。林晚晴终于出现在诊所门口,二十出头年纪,衣衫被雨水洇湿了大半,裹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她面色苍白得惊人,眼下两抹浓重的乌青,像印上去的墨痕,几乎嵌进皮肤里。她怯怯地站在门槛外,雨水顺着湿透的刘海滴落,不敢贸然踏入这片弥漫着陈旧草药味的领域。
“进吧,姑娘,雨这么大。”陈秉坤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带着一点老式读书人特有的腔调。
林晚晴依言挪了进来,略显局促地坐到诊桌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凳上。她伸出左手,手腕搁在油腻发亮的黄铜脉枕上,那只手纤细、苍白,隐隐透出淡青色的血管脉络,却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揉搓过的粗糙感,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丝难以洗净的电子元件金属粉末的痕迹。陈秉坤伸出三根手指,稳稳搭上她的寸关尺。他的手指枯瘦,布满老人斑,指甲修得短而干净,指腹温热干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诊室里一时只剩下窗外单调的雨声,和他微阖双目、凝神细辨的轻微呼吸声。
“唔…”良久,陈秉坤睁开眼,慢条斯理地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拭着镜片,“心脉细弱,如游丝悬于风;肝脉弦紧,如琴弦欲断未断…姑娘,你这是心脾两虚,肝气郁结日久,耗伤心神,扰乱了营卫啊。”他语气笃定,仿佛在陈述某种颠扑不破的宇宙真理,“忧思伤脾,惊恐伤肾,日子不好过吧?”
林晚晴猛地抬起头,眼眶骤然红了,像被这句话狠狠戳中了心窝子。她在镇郊的电子厂里,像一枚微小的螺丝钉,日复一日被拧紧在流水线上。轰鸣的机器声是永恒的背景,组长尖利的斥责声更是如同跗骨之蛆,无休止地盘旋在耳边。微薄的薪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加班,还有那间永远弥漫着霉味和廉价脂粉气的拥挤宿舍……所有这一切,都化作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她单薄的肩上,碾碎了她的睡眠,也碾碎了那点微弱的青春光彩。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只发出一点模糊的哽咽。
“莫怕,莫怕。”陈秉坤的语气越发温和,如同安抚受惊的雏鸟,“我这副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就这双手,号过的脉,比吃过的米还多些。你的病,根子在里头,心绪不宁,五内如焚。得慢慢调,急不得。”他拉开诊桌的抽屉,里面塞满了各种纸张和牛皮纸小药包。他摸索着取出一个极小的纸包,郑重其事地推到林晚晴面前,“这是我自己配的‘安神散’,里头有酸枣仁、柏子仁、远志,再添一点点朱砂定惊。睡前温水冲服,先吃三天。三天后,再来复脉。”
林晚晴小心翼翼接过那轻飘飘的小纸包,指尖触到老人干燥温暖的掌心边缘,像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她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放在桌上,低低地道了声谢,便又冲进了门外的雨幕里。陈秉坤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中,目光久久没有收回。他重新拿起桌上的老花镜戴上,目光扫过桌面上那几张带着潮气的零钱,又缓缓移到抽屉深处——那里,躺着另一个颜色略深的牛皮纸小包,上面用细墨写着“当归”二字,字迹沉稳内敛。他伸出手指,在那纸包上轻轻摩挲了一下,温热的指腹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年轻手腕上异常清晰的脉搏跳动感——急促、细弱,像一只被网住的、簌簌发抖的小鸟。那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惊慌与某种微弱生机的搏动,穿透他布满厚茧的指腹,直抵内心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
日子在连绵的雨季里粘稠地流淌。林晚晴果然如约而至,三天一次,风雨无阻。惠民诊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成了她固定穿行的界碑。陈秉坤的“安神散”似乎真有些效用,至少头几日,她竟能在工厂宿舍那令人窒息的汗味与鼾声交响中,勉强合眼睡上几个钟头,那浓重的黑眼圈也似乎淡下去一丝。这份微薄的慰藉,竟成了她疲惫生活中唯一可抓住的浮木。
诊脉的时间,在陈秉坤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悄然延长。起初只是多问几句饮食冷暖,后来便絮絮地讲起些陈年旧事:他年轻时在乡村学堂执教的岁月,那些顽皮孩子的趣事,还有早逝的老伴,言语间满是追忆的微光。“她手腕子也细,”他目光落在林晚晴搁在脉枕上的手腕,声音低沉下去,“跟你一样,凉丝丝的,总捂不热……”林晚晴起初只是默默听着,眼神低垂,后来偶尔也会接上一两句自己乡下的零碎片段,语气轻飘,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竹凳的吱呀声,窗外淅沥的雨声,老中医缓慢低沉的讲述,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氛围。林晚晴紧绷的肩线,在这样黏稠的空气里,竟一点点松弛下来。
药方的传递,也渐渐变了味道。不再是当面递过那个小小的纸包。陈秉坤开始将药方细细写在裁好的黄纸上,字迹端方,墨迹淋漓。林晚晴取药时,常常发现药方纸被巧妙地折成某种形状——有时是方胜,有时是菱花。当她小心拆开,除了药名剂量,偶尔还会发现折痕深处,悄然多出一行蝇头小楷:“‘思无邪’,心自安。”或是,“‘静水流深’,躁自平。”这些话语如同隐晦的密码,带着旧文人的含蓄与试探。林晚晴默默收起,从不回应,脸上也看不出波澜,只是下次来时,那折好的药方纸似乎又被她更小心地压在了装零钱的手帕底下。
二十天过去,雨季终于露出了疲惫的尾声。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空气闷热黏腻,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林晚晴推开诊所门时,脸色比往日更加灰败,嘴唇毫无血色,走路时脚步虚浮。她几乎是跌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凳上。
“陈…陈伯,”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昨晚…昨晚厂里盘点,组长说少了零件…硬赖是我…我…”她说不下去,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泪水无声地涌出,在苍白的脸上冲出两道湿痕。她下意识地将右手紧紧按在小腹上,仿佛那里有难以言说的痛楚。
陈秉坤面色凝重,示意她伸出手。三根手指搭上她的腕脉,这一次,他凝神的时间格外漫长,眉头越锁越紧。诊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势渐起,吹得老旧的窗棂呜呜作响,如同呜咽。
“脉象更乱了!”他猛地睁开眼,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浮取如豆,沉取如丝,七情过激,惊厥伤胎元之象!姑娘,你这可是动了胎气啊!”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晚晴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那只下意识护住小腹的手,声音低沉急促,“万不能再受惊吓!快,躺到那张竹榻上去,稳住心神,我给你行针定惊!”
林晚晴被这突如其来的“诊断”和严厉的语气震慑住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茫然地、顺从地站起身,挪到墙角那张铺着旧凉席的竹榻边,僵硬地躺了下去。竹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秉坤迅速从针包里抽出几根细长的银针,走到榻边。他俯下身,并未立刻下针,而是先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一直紧按着小腹的右手上。他的手宽厚、温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完全包裹住那只冰冷颤抖的小手。“放松…放松…”他低语着,声音奇异地沙哑,目光灼灼,如同燃着两簇幽暗的火焰,紧紧锁住林晚晴惊恐无助的泪眼。那目光不再是医者的审视,而是混杂着一种攫取的渴望和不容置疑的占有。
林晚晴被他滚烫的手掌握着,想抽回,却浑身绵软无力。她看着老人凑近的脸,皱纹深刻如同刀凿斧刻,浑浊的眼球里映出自己惨白惊惶的倒影。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奇异依赖的麻痹感瞬间攫住了她,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躯壳。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哭泣,只是睁大了眼睛,像一个溺水的人,茫然地看着逼近的漩涡。
就在这时,诊所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呼啸着灌了进来,吹得墙上泛黄的经络图哗啦作响。
一个穿着深蓝色冲锋衣、浑身湿透的年轻人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他身材高瘦,戴着黑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写满惊愕、难以置信继而燃起熊熊怒火的眼睛。他死死盯着竹榻的方向——老父亲陈秉坤正以一个极近的、极其暧昧的姿势俯在年轻姑娘身上,一只手紧紧攥着姑娘的手按在她的小腹,另一只手还捏着几根闪着寒光的银针。
“爸!”年轻人发出一声短促而痛楚的嘶吼,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盖过了门外的风雨声。他是陈秉坤在省城三甲医院中医科工作的儿子陈默,临时起意,顶着暴雨回来看看独居的老父。眼前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
陈秉坤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极其缓慢地、有些艰难地直起腰,扭过头看向门口的儿子。那浑浊眼睛里的灼热火焰在接触到儿子冰冷目光的刹那,倏地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猝不及防被撕开伪装的、狼狈的灰烬。他捏着银针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竹榻上的林晚晴,在年轻人闯入的瞬间,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蜷缩起身体。她飞快地挣脱开陈秉坤那只覆盖在她手上的、此刻已变得僵硬的手,慌乱地坐起身,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痕。她下意识地将右手重新按回小腹的位置,低着头,长长的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和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单薄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抖动。
诊所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门外的风雨声更加狂暴地喧嚣着,雨水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和窗玻璃,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弥漫着复杂气味的空间彻底冲刷、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