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人生(一)(109)(2 / 2)

“王小姐?不好意思,久等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书卷气的清朗,像这茶室里沉淀的茶香,令人安心。他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轻缓,没有带起一丝风,椅子腿也没有刺耳的刮擦声。

“周老师客气了,我也刚到。”王国美回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迅速掠过对方的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甲缝里是干净的、健康的粉色。袖口磨得有些发毛,却洗得露出棉纱本色的白净。没有金牙,没有油光,只有眼角深刻的皱纹里沉淀着温和与岁月。

周德昌——他自我介绍道——说话不急不缓,聊起退休生活,聊以前教书时遇到的趣事,聊儿子在国外的点滴。他坦言退休金不算丰厚,但足够他一个人生活得简单安稳。他问起王国美的工作,听得很认真,没有一丝轻视,反而说:“能把那些五金件、陶瓷件打理得锃亮,让顾客看着舒心,也是门本事,不容易。”

当王国美习惯性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用指尖再次轻轻拂过面前那块光滑的桌面时,周德昌的声音温和地响起:“王小姐很爱整洁。”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一句平静的陈述,带着一种理解和认同。

王国美的手微微一滞,抬眼看他。周德昌笑了笑,眼神坦荡而温和:“干净清爽,看着心里头就透亮,做事也有条理。这习惯挺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认同,却像一股温热的清泉,猝不及防地冲开了王国美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坚硬的角落。她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掩饰般地抿了一口。茶水温热,微涩回甘,一路熨帖下去。

离开茶室时,夕阳的金辉铺满了人行道。两人在街角告别,周德昌客气地说:“今天聊得很愉快,王小姐。改天……如果你方便,欢迎来我家坐坐,认个门。”他递过来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字迹工整清秀。

几天后一个晴朗的下午,王国美循着地址找到了一栋有些年头的家属楼。楼道狭窄,墙面斑驳,但水泥台阶却打扫得不见什么灰尘杂物。她停在周德昌家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门开了,周德昌还是那件洗得干净的旧夹克,笑着将她让进屋。屋子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朴素,却处处透着一股被精心照料的洁净气息。旧沙发罩着素净的格子布罩,洗得有些发白却平平整整;木地板虽已磨损,却擦得光可鉴人,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窗玻璃明净得像是不存在一样。空气里有种阳光晒过的棉布和淡淡的、类似柠檬洗涤剂的清爽味道。

“地方小,随便坐。”周德昌招呼着,走进厨房去倒水。王国美拘谨地在旧沙发上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厨房门口吸引。她起身,假装随意地踱到厨房门边。

厨房很小,锅碗瓢盆摆放得井然有序。最让王国美目光凝住的,是灶台后面那片贴着白色瓷砖的墙面。靠近灶眼的位置,经年累月的油烟熏燎本该留下难以清除的厚重黄垢,就像她建材市场里那些久未清理的样品展板一样。然而此刻,那片瓷砖墙,尤其是瓷砖之间那些最容易藏污纳垢的缝隙,竟然呈现着一种近乎崭新的、均匀的洁白!显然是被人用尽了耐心和力气,一点一点、一遍一遍地刷洗出来的。王国美仿佛能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弓着腰,拿着小刷子,在那些细密的缝隙里,长久地、专注地劳作着,与顽固的污渍无声地较量。

她怔怔地看着那片洁净得惊人的瓷砖墙,心里某个地方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发出无声的回响。这股震撼远超过任何甜言蜜语或物质许诺。她默默地退回到客厅,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洗得柔软的沙发罩布。

周德昌端着一杯温水出来,轻轻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玻璃杯壁清澈透亮,没有一丝指纹和水渍。他顺着王国美刚才的目光方向看了一眼厨房,脸上带着点朴实的笑意,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老房子了,油烟机不行。闲着也是闲着,慢慢弄,总能干净些。”

王国美端起那杯水,温热的触感透过玻璃传到指尖。她看着杯中轻轻晃动的水,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穿着旧夹克、笑容温和的男人。沉默在小小的客厅里蔓延,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在流动。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确定:

“周老师,您家……真干净。”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那片光洁的瓷砖墙,仿佛看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证明,“这活儿……费工夫吧?下回……我帮您刷?”

周德昌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那温和的眼角皱纹缓缓漾开,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层层叠叠的笑意真切地漫溢出来,无声地填满了整个小小的空间。

窗外,城市的声音模糊地传来。王国美低头,轻轻吹开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小心地啜饮了一口。温水流过喉咙,暖意顺着身体缓缓下沉。她微微抬眼,目光掠过那扇通往厨房的门。门框洁净,门边角落的地板缝隙里,竟也寻不到丝毫积尘的痕迹。

那光洁的瓷砖墙面仿佛一面无声的镜子,映照出王国美自己模糊的轮廓——这轮廓里,似乎有了点松动的、久违的、接近安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