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八)(088)(2 / 2)

他激动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向窗外,仿佛要穿透雨幕指向那些无形的敌人:“卖!卖了干净!眼不见心不烦!钱……钱分成三份!”他猛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沉重地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有愧疚,有无奈,有深沉的痛楚,还有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一份,给我和你妈,留着……留着买两块埋骨的地,买两口薄皮棺材,省得死了……死了都没地方躺!”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一份……给小芸你!你还年轻……拿着钱……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重新活!”他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浑浊的老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剩下的一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下喉咙里的呜咽,声音变得异常冰冷,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给建成!给他修坟!修得高高的!立块结结实实的碑!刻上他张建成的名字!让那些瞎了眼的祖宗看看!我们不是绝户!我们有过儿子!有过顶好的儿子!”

“他爸……”婆婆捂着脸,再次失声痛哭起来,哭声里充满了巨大的悲怆和无力。公公的话,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我们一直试图逃避的、血淋淋的现实彻底剖开,摊在冰冷的灯光下。卖房,是剜心剔骨,是向仇敌低头,是亲手埋葬过去。可这竟是唯一一条能让公婆喘息、能让我逃离、能让建成死后得一份安宁的、布满荆棘的生路!

巨大的悲恸像海啸般席卷了我。卖房?离开?离开这间承载了所有爱与死、希望与绝望的空房?离开建成留下的最后一点气息?离开公婆?那个“李”字刻下的瓦罐和野花……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无法呼吸。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爸……”我哽咽着,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砾,“我……我不走……我……”

“听你爸的!”婆婆突然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却猛地抓住我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而用力,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被逼出来的决绝和一种母性的保护欲,“小芸!听你爸的!卖!卖了!拿着钱走!走得越远越好!这地方……这地方吃人啊!妈和你爸……老了,土埋半截了……不怕了!可你还年轻!不能……不能耗死在这里!不能让他们……再糟践你啊!”她哭喊着,紧紧攥着我的手,仿佛要将我推出这间令人窒息的牢笼。

看着公婆脸上那交织着巨大痛苦和为我铺路的决绝,看着他们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近乎悲壮的安排,我那点微弱的挣扎瞬间被碾得粉碎。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恐惧,最终都化作了更汹涌的泪水和无边的、冰冷的悲凉。

守不住了。

为了公婆能活下去,为了建成死后能得一份清净,也为了我自己……那一点点渺茫的、逃离这无间地狱的可能。

我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仿佛脖颈生了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也砸在婆婆紧紧攥着我的手背上。

“好……好……”公公见我点头,紧绷的身体像是骤然失去了支撑,猛地晃了一下,他连忙用手撑住旁边的沙发扶手,才勉强站稳。他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充满了浓重的悲凉和解脱般的虚脱。“明天……明天就去找中介……挂出去……越快越好……”他低声说着,像是交代后事。

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窗,声音单调而冰冷。这间巨大的空房,此刻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在冰冷的雨声中,无声地等待着最终的瓦解。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环顾四周。墙上的婚纱照里,建成温和的笑容依旧。阳台上那几盆绿萝,在昏暗的光线下伸展着蔫黄的叶片。角落里那个粗陋的瓦罐,几朵蔫败的紫色小花在寒风中颤抖……这一切,都将不再属于我。

卖房,不是解脱。

是另一场无声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