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鼠两端(二)(034)(2 / 2)

一个周末的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阳娬妩家光洁如新的开放式厨房岛台上。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个重要的战场。崭新的食谱摊开在眼前,手机支架上正播放着“新手零失败红烧排骨”教程。她穿着真丝家居服,外面却滑稽地套着刚拆封的崭新围裙。案板上,几根精肋排无辜地躺着。

第一步,冷水下锅焯水。她小心翼翼地把排骨倒进锅里,水开时,灰白的浮沫涌起,她慌忙去撇,滚烫的水汽却猛地扑上来,吓得她手一缩,锅铲“哐当”一声掉进锅里,溅起的热水有几滴落在她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嘶——”她倒抽一口凉气,看着手背的红痕,又看看锅里狼狈的局面,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涌上来,几乎想立刻放弃。

可眼前闪过社区食堂老板娘擦汗时满足的笑脸,闪过那盘让她灵魂震颤的家常小炒肉,闪过视频里女孩轻松出锅的番茄炒蛋。她咬咬牙,关小火,笨拙地用漏勺捞出排骨,重新接水,再次尝试。这一次,她离得远远的,伸长手臂,屏住呼吸,总算把浮沫撇了个大概。接下来的步骤更是险象环生:炒糖色时差点糊锅,吓得她差点把锅扔了;倒热水时又溅得灶台一片狼藉;放香料时手一抖,八角桂皮丢进去一大把……厨房里弥漫着焦糖、香料和一丝隐约糊味的复杂气息,与她平时使用的昂贵香氛格格不入。

几番折腾,一盘卖相勉强、色泽偏深的红烧排骨终于出锅。她忐忑地夹起一块,吹了吹,闭着眼送进嘴里。味道……很奇怪。咸了,甜味又没完全化开,香料味太重,掩盖了肉香。谈不上好吃,甚至有点难以下咽。可奇怪的是,看着这盘自己亲手折腾出来的、并不成功的排骨,看着一片狼藉如同战场的厨房,阳娬妩心里涌起的,却不是厌恶,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成就感。她拿出手机,对着那盘排骨和混乱的灶台,拍下了人生中第一张“下厨成果”照。没有滤镜,没有精致摆盘,只有真实得有点丑陋的努力痕迹。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发朋友圈,而是设置成了仅自己可见。

这个笨拙的开始,像一个秘密的仪式,在她曾经纤尘不染的生活里,凿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油烟的气息。

陈卓对阳娬妩的“蜕变”一无所知。他的心思,更多地被朱娇英的忙碌和那份沉甸甸的存折牵引着。一个周日傍晚,他按朱娇英发来的地址,找到城西一条略显杂乱的后巷。巷口飘着浓烈的火锅底料味。在一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新派火锅店后门,他看到了朱娇英。

她穿着店里统一的廉价红色工服,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油渍。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正和一个同样穿着工服的胖厨师一起,费力地从一辆小货车上往下搬一箱箱沉重的冻品食材。灯光下,她咬着下唇,纤细的手臂绷紧,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脸颊因吃力而涨红。那箱沉重的冻品终于被搬下来,她直起腰,长长吁了口气,抬手用袖子抹了把汗。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巷子口阴影里站着的陈卓,脸上的疲惫瞬间化为惊讶,随即又染上一丝窘迫。

“陈卓?你……你怎么来了?”她快步走过来,带着一身火锅底料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陈卓看着她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看着她工服上显眼的油渍,再看看这嘈杂混乱的后巷环境,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堵得难受。“来看看你。”他声音有些干涩,“不是说做到后半夜吗?这么重的活……”

“没事,习惯了。”朱娇英摆摆手,努力挤出笑容,“这箱搬完就歇会儿了。里面更忙,传菜跑得脚不沾地呢。”她顿了顿,看着陈卓紧蹙的眉头,语气轻松了些,“真没事,小时工嘛,按钟点算钱,多劳多得。比坐办公室有意思多了!”她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豁达,却掩不住眼底深深的倦意。

陈卓没说话,只是默默上前,帮她把那箱冻品挪到墙边码放好。指尖触到冰冷潮湿的纸箱,那寒意仿佛顺着手指一直钻进了心里。送朱娇英回出租屋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破旧的老小区楼道里灯光昏暗。到了门口,朱娇英掏出钥匙开门,陈卓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开口:“娇英,别太拼了。钱……我们一起想办法。”

朱娇英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陈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有些担子,我得自己扛起来。你……也有你的不容易。我不想……欠太多。”门开了,她侧身进去,“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门在陈卓面前轻轻关上,隔绝了屋内那方小小的、需要她独自支撑的天地。

回去的路上,陈卓把车开得很慢。车窗外的城市霓虹闪烁,繁华迷离。朱娇英被汗水浸湿的鬓角和强撑的笑容,阳娬妩母亲那张保养得宜、带着挑剔神情的脸,还有他自己对“踏实生活”的渴望,像几股纠缠不清的线,在他脑海里反复绞拧。朱娇英的坚韧和独立让他心疼,也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份存折承载的,不仅是金钱,更是她骨子里的自尊和对未来的不安。而阳娬妩那边呢?那曾经让他望而却步的“真空”生活,此刻竟也模糊地透出另一种可能性——一种无需为柴米油盐耗尽心力、可以专注于更高层次追求的可能性?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首鼠两端”的煎熬,不仅关乎选择,更关乎他自己内心深处尚未厘清的欲望与恐惧。脚下的路,似乎并非只有左右两条岔道,而是陷入了一片更复杂的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