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谢你……”她哽咽着,除了这三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先别谢。”王海平摆摆手,从迷彩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小包。他解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同样破旧的牛皮纸信封。他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抽出厚厚三沓用橡皮筋捆扎好的百元钞票。钱很旧,有些边缘已经磨损卷起,带着汗渍和尘土的味道。这是他风里来雨里去,一块砖一块瓦换来的血汗钱。
“这里是三万。”他把钱推到王媚面前,动作有些笨拙,却又无比郑重,“你……你先拿去救急。给你爸治病要紧。”
那三沓厚厚的、带着体温和泥土气息的钞票,像一团燃烧的炭火,烫在王媚眼前。她看着它们,又看着王海平那张黝黑、布满风霜的脸,那双手上深深嵌进皮肉里的黑泥,那双此刻显得异常朴实的眼睛。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币边缘,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在钞票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我……我一定还你!我写借条!”王媚语无伦次。
“钱不着急。”王海平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微微移开,看向油腻的桌面,“人……没事就好。”他没有再提“处处看”,没有再提“两千块家用”,甚至没有再看王媚一眼。仿佛借出这三万块,已经完成了他能做的全部。
陈芳和她老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神色。陈芳轻轻拍了拍王媚颤抖的肩膀。
“媚姐,快别哭了,赶紧把钱收好!明天一早就寄回去!叔叔等着钱救命呢!”陈芳老公也催促道,“海平哥仗义!媚姐,这情分你得记着!”
王媚用力点头,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小心翼翼地将那三沓沉甸甸的救命钱,重新用塑料袋包好,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婴儿。那冰冷的绝望感被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沉甸甸的感激暂时压了下去。她看向王海平,对方却只是埋头,大口扒着碗里早已凉透的饭菜,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第二天,王媚请了半天假。她先去邮局,将那三沓带着王海平体温和汗味的钱,仔仔细细地塞进汇款单的信封里。填单子的时候,她的手依旧在抖,每一笔都写得异常用力。当汇款单被工作人员收进去的那一刻,她感觉心头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一角。走出邮局,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口袋里,是王海平写给她的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银行账号和他的名字。字迹笨拙,却重如千钧。
她没有立刻回厂里。鬼使神差地,她走向了那条熟悉的小巷。路过巷口时,对面“红玫瑰婚介所”那粉红色的霓虹灯招牌在白天显得格外俗艳和虚假,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血盆大口。她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回到出租屋,那令人窒息的闷热和灰尘气息依旧。她反手关上门,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印着“靓影摄影”的廉价塑料袋上。那里面,塞着那条鲜红的、化纤质地的连衣裙,像一个被遗忘的、关于屈辱和愚蠢的证物。
王媚走过去,蹲下身,手指迟疑地伸进塑料袋里,触碰到那光滑又廉价的布料。她慢慢地将它抽了出来。红裙皱巴巴的,失去了昨晚在“蓝调咖啡”里那种刺目的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像一块被揉搓过的、沾了污迹的抹布。她拎着这条裙子,走到墙边那面小圆镜前。
镜子里映出她的脸。没有化妆,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头发随意地绑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这是她,真实的王媚,一个在流水线上挣扎、刚刚为父亲救命钱而欠下巨额债务的女工。
她看着镜子,又看看手中那条俗艳的红裙子。昨晚在“蓝调咖啡”的狼狈,在垃圾堆旁的哭泣,王海平递过那三万块钱时朴实的眼神,母亲电话里绝望的哭声……所有的画面纷至沓来。
她慢慢地将那条红裙子举起来,对着镜子,虚虚地比在自己身上。
镜子里,那抹刺目的红,与她苍白憔悴的脸、与她身上朴素的旧衣、与这间简陋破败的出租屋,形成了无比尖锐、无比荒诞的对比。那红色不再代表虚假的希望,不再代表屈辱的“嫁出去”的企图,它更像一块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一个关于她所有挣扎和绝望的、血淋淋的隐喻。
王媚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镜中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那条红裙子,像一个沉重的、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手臂上,也压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