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胡骑入关者尔,陷江南血海者尔……”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是的,他降了。
从最初的绝食抗争,到皇太极亲自探视,解下貂裘为他披上,温言劝慰……那个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挣扎。
他曾自诩为“忍辱负重”,是为“保全文明”,是为“避免更多杀戮”。
可这檄文,毫不留情地撕碎了他所有的自我粉饰!
它直接指控他是引狼入室的祸首,是江南累累白骨的制造者!
那些他经手招降的故明将领,那些因他的策略而陷落的城池……
往日刻意不去深想的画面,此刻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扬州、嘉定、江阴……那些地名背后,是冲天的血腥气,是无数的冤魂。
他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为了压下这心悸,他强迫自己端起旁边的茶杯,可杯沿碰到嘴唇时,发出的细微磕碰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以‘招抚’之名行诱降之实……”
这是他如今在清廷的主要职责,也是他试图证明自己价值、维系内心平衡的支点。
他告诉自己,这是在“以汉制汉”,是在“和平过渡”。
可檄文直接斥之为“诱降”,是背叛的延续。
那些在他劝说下放下武器的故人,他们是真的信了他的“保全”之说,还是……只是看透了他这“榜样”的无力与虚伪?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而来。
他洪承畴,读圣贤书,中进士,位极人臣,自诩精通经世之道,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忠臣?他早已不是。
能臣?他是在为异族效力,镇压自己的同胞。
他到底成了什么?
他猛地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窗外,似乎隐约飘来了孩童用稚嫩嗓音唱出的歌谣:“……洪吴刀,孔耿弓,汉家血泪映天红……”
那声音很轻,很远,却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良久后,洪承畴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色混合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厉色。
那片刻的脆弱与自我拷问,如同危险的漩涡,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不能陷进去,绝不能!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他低声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声音沙哑却逐渐带上了力量。
“是了!”
他倏地坐直身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史笔如铁?哼,那也要看这铁笔握在谁的手中!若大清真能一统寰宇,定鼎中原,百年之后,史书上记载的洪承畴,未必是引狼入室的国贼,或是……顺应天命,止戈息民,助开太平的能臣!”
他开始用自己构建的那套逻辑来武装自己,加固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
“大明气数已尽,君主昏聩,党争不断,流寇肆虐,早已是糜烂之局!
我洪亨九择主而事,助大清早日平定天下,使生灵免遭更多涂炭,使文明得以在新朝延续,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忠’?
不是更深层次的‘仁’?”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那份檄文,眼中的痛苦和迷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决绝所取代。
“骂吧,尽情地骂吧!朱由榔,瞿式耜,还有桂林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酸儒!
你们也就只剩这点摇唇鼓舌的本事了!待我大清铁蹄踏平桂林之日,看你们还有何颜面妄谈‘正气’!”
他越想,越觉得胸中一股戾气翻涌。
南明这份檄文,不仅是要在舆论上打倒他,更是要从根本上否定他投降后所做一切“功业”的意义,要将他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更快、更狠、更彻底的胜利,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来让所有的骂声都湮灭在战马的铁蹄和刀剑的寒光之下!
“来人!”洪承畴朝着门外沉声喝道。
一名心腹家臣应声而入,垂手恭立。
洪承畴脸上已恢复了平日那种深沉难测的表情,只是眼神比以往更加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湖广前线。
“立刻以本督名义,向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及江西、湖广前线各镇传令!”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伪明猖獗,竟敢以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民心!
传令各部,自即日起,对永州、宝庆一线,加强攻势!
不必再拘泥于小股剽掠,可集结重兵,寻机决战!务必以雷霆之势,给给本督狠狠打击伪明气焰,力争早日突破其湖广防线,兵锋直指桂林!”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更盛:
“告诉他们,陛下与摄政王对此战寄予厚望!
凡作战不力,逡巡不前者,无论满汉,军法从事!
若能率先攻入广西,本督必当亲自为其向朝廷请功,不吝封侯之赏!”
“是!”家臣感受到洪承畴话语中那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心中一凛,连忙领命而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洪承畴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死死盯着“桂林”二字。
“骂名?呵呵……”
他发出一声低沉而扭曲的冷笑。
“待我大军攻破桂林,擒杀朱由榔之日,我倒要看看,这天下,还有谁会记得这篇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