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七章事了拂衣
晨雾如纱,笼罩着吕梁山东麓的崎岖山路。
秦渊背着简心走在最前,身后是绵延数里的百姓队伍。从大同城南撤出的三万余众,扶老携幼,沉默地行进在山道间。没有人哭泣,没有人抱怨,只有脚步踏在碎石上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婴儿啼哭。
简心趴在秦渊背上,右手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她昏迷了半日,方才醒来,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秦渊肩头,感受着他沉稳的步伐和心跳。
“秦大哥……”她声音微弱如蚊蚋。
秦渊侧过头:“别说话,保存体力。”
“百姓……都撤出来了吗?”
“能撤的都撤了。”秦渊声音低沉,“姜总兵和三百将士断后,全部殉国。守城将士五千三百人,无一投降,无一被俘。”
简心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哭什么?”秦渊轻声道,“他们是战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军人的荣耀。姜总兵临终前说,他守了大同十五年,对得起朝廷,对得起百姓,今日殉城,死得其所。”
话虽如此,他握紧简心的手却微微颤抖。
简心感觉到了,将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两人就这样默默走着,不再言语。
队伍中部,苏墨正与几名江湖首领商议。
“统计出来了。”文若海快步走来,脸色凝重,“随我们撤出的百姓三万两千余人,其中老弱妇孺占七成。武林联军伤亡近半,少林罗汉堂折了二十八僧,武当七子中两人重伤,丐帮八袋以上弟子战死十九人。魔教精锐损失三成。”
众人沉默。这一战,虽成功撤出大半百姓,但江湖力量元气大伤。
“粮草呢?”苏墨问。
“只带出三日口粮。”文若海苦笑,“大同城中粮仓早空,百姓家中存粮也所剩无几。若三日内到不了太原,只怕……”
“太原方面有消息吗?”
“刚收到飞鸽传书。”文若海取出一张纸条,“山西巡抚蔡懋德已知大同陷落,正紧急调集各卫所兵马驰援太原。但山西连年旱灾、蝗灾,粮库空虚,军饷拖欠半年有余。蔡巡抚虽有心死守,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苏墨接过纸条细看,眉头紧锁:“还有更糟的。晋商八大家中,范、王、靳、梁四家已暗中与清军联络,准备在太原城破时献城投降,换取家族保全。”
“这群卖国贼!”一名华山派长老怒道。
“商人重利,自古如此。”苏墨淡淡道,“范永斗、王登库这些人,早在辽东时就与建虏有走私往来。如今清军势大,他们自然要找个新靠山。”
“那就先杀了这些内贼!”另一名崆峒派高手杀气腾腾。
“杀不得。”苏墨摇头,“晋商八大家在山西经营百年,树大根深,与官府、江湖皆有千丝万缕联系。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发内乱。”
他望向队伍前方的秦渊背影:“此事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太原,稳定人心,整备防务。”
队伍继续前行。
午后时分,行至一处山谷。谷中有条小溪,水流潺潺。秦渊下令休整半个时辰,让百姓取水歇息。
他将简心小心放在溪边一块青石上,解开她右手的绷带查看伤口。五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虽然上了药王谷特制的金疮药,但伤口边缘仍有些发黑——那是失血过多、生机流失的征兆。
“疼吗?”秦渊轻声问。
简心摇头,勉强笑了笑:“不疼。比起那些战死的将士,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秦渊不说话,只是仔细为她重新上药、包扎。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她。简心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问道:“秦大哥,你说父亲当年离开时,是不是也这么难?”
秦渊手一顿:“为什么这么问?”
“昨晚我做了个梦。”简心望向溪水,眼神恍惚,“梦见父亲站在一片星空下,回头看着我。他说,此界与彼岸,其实只隔着一层纱。但有些人,一旦跨过那层纱,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他还说,九幽不是终点,秽土也不是归宿。玄冥一族守护的,从来不是某个地方,而是‘平衡’——生与死的平衡,此界与彼岸的平衡。”
秦渊包扎完毕,在她身边坐下:“你父亲还说了什么?”
“他说……”简心闭上眼,努力回忆,“玄夜的路走错了。九幽之力确实强大,但那是以牺牲自我为代价的堕落。真正的玄冥之力,不在于掌控死亡,而在于‘调和’——调和阴阳,调和生死,调和两界。”
她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青金色的光芒:“秦大哥,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
“什么?”
“玄冥镇狱诀。”简心缓缓抬起左手,五指张开。青金色的气息从她指尖渗出,不是之前的狂暴、冰冷,而是如水般柔和,如光般温暖,“父亲手札中记载,此诀共有九层。前八层都是驾驭幽冥、镇压秽土的法门,唯有第九层……”
她指尖的气息忽然变幻,时而青金如晨曦,时而灰暗如暮色,最终化作一片混沌的、包容万物的灰色。
“第九层名为‘阴阳和合’,不是驾驭,不是镇压,而是‘包容’。”简心轻声道,“就像你的沧海演天,不是毁灭,而是演化。玄冥镇狱的终极,也不是镇压死亡,而是让生死各归其位,让阴阳自然流转。”
秦渊心中一震。他想起自己在望星坡上,与玄夜对决时的领悟。《沧海无量诀》的终极是演化,而玄冥镇狱的终极是调和——这两者,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的意思是……”
“我想试试。”简心看向他,眼神坚定,“用调和之法,修复我的右手。不是强行催发生机,而是引导伤口处的死气与生机自然转化、平衡。”
秦渊沉默片刻,点头:“我为你护法。”
简心盘膝坐好,闭上眼睛。青金色的气息从她体内缓缓涌出,笼罩右手。这一次,气息不再狂暴,而是如春风化雨,温柔地浸润着每一寸伤口。
秦渊能感觉到,她伤口处那股顽强的死气正在慢慢消融,不是被驱散,而是被转化——转化为滋养生机的养分。血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生长,虽然缓慢,却无比自然、稳固。
半个时辰后,简心睁开眼睛。她解开绷带,右手五指已经长出新的皮肉,虽然依旧苍白,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死气沉沉的黑色。她试着活动手指,虽然还有些僵硬,但已经能够弯曲、握拳。
“成功了。”她惊喜道。
秦渊握住她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生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但随即,他注意到简心的脸色更苍白了——调和生死消耗的心神,远比单纯疗伤要大得多。
“休息吧。”他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路还长。”
简心轻轻“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这一次,她睡得很沉。
秦渊抱着她,望向山谷外。夕阳西下,将群山染成一片金黄。明天,就能到太原了。
而太原城中,等待他们的,将是另一场风暴。
……
同一时间,太原城,巡抚衙门。
山西巡抚蔡懋德站在沙盘前,眉头紧锁。这位年过五旬的老臣须发已白,眼窝深陷,显然多日未曾安眠。沙盘上,代表着清军的小旗已经插满大同周边,一支红色箭头正指向太原。
“报——!”一名亲兵匆匆入内,“大同溃兵已至城东三十里,约有千余人。为首者自称山东总兵官,镇虏将军秦渊,携江湖义士三万余众,请求入城!”
蔡懋德眼睛一亮:“秦渊?可是那个在济南、大同屡建奇功的秦渊?”
“正是。”
“速开城门,迎他们入城!”蔡懋德当即下令,但随即又补充道,“等等。让秦渊单独来见本官,其余人等先在城外扎营,待本官查明身份再行安置。”
“大人,”幕僚低声道,“三万余众,若全是百姓还好,若混有奸细……”
“本官知道。”蔡懋德叹气,“但秦渊之名,本官早有耳闻。此人侠肝义胆,在江湖中声望极高,若拒之门外,恐失人心。况且,如今太原正需人手,江湖义士若能相助,或可多守几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传令四门守将,加强戒备。另,请范、王、靳、梁四家家主今夜来衙中议事。”
“大人是要……”
“探探口风。”蔡懋德冷笑,“若他们真有二心,本官也好早做打算。”
幕僚领命而去。
蔡懋德独自站在堂中,望向墙上挂着的山西舆图,喃喃道:“山西,山西……难道真要亡于我手?”
……
傍晚时分,秦渊率众抵达太原城东。
城门只开了一道缝,仅容一人通过。一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走出,拱手道:“可是秦渊秦少侠?蔡巡抚有请。”
秦渊将简心托付给苏墨等人,独自随那文官入城。
太原城不愧为九边重镇,城墙高达五丈,城头火炮林立,守军戒备森严。但秦渊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不是战前的紧张,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不信任与猜疑。
巡抚衙门内,蔡懋德亲自在二堂接见。
“秦少侠,久仰大名。”蔡懋德打量着他,见他虽然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但眼神明亮、气度沉稳,心中暗赞。
“蔡巡抚。”秦渊抱拳,“大同已陷,末将无能,未能守住城池,愧对朝廷。”
“诶,此言差矣。”蔡懋德摆手,“以五千残兵对抗八万铁骑,坚守十五日,撤出三万余百姓,此等功绩,足以名垂青史。本官已拟奏章,为姜总兵及大同守军请功,也为秦少侠及江湖义士请封。”
秦渊摇头:“末将不需封赏。只请巡抚大人开城接纳百姓,并拨发粮草、药品。三万余人奔波一日,已有数十老弱病故,若再不得安置,恐生变故。”
蔡懋德沉吟道:“开城接纳百姓,本官自当照办。但粮草……实不相瞒,太原粮库空虚,存粮仅够守军一月之用。若再加上三万余人,只怕十日都撑不到。”
“清军何时会到?”
“探马来报,多尔衮在大同休整三日,便会南下。最快五日后,先锋便会抵达太原城下。”
“五日……”秦渊心中计算,“足够了。”
“哦?秦少侠有何妙计?”
“末将愿率江湖义士出城筹粮。”秦渊道,“山西虽遭灾,但晋商富甲天下,各家粮仓中必有存粮。若能借得一二,或可解燃眉之急。”
蔡懋德苦笑:“秦少侠有所不知。晋商八大家中,已有四家暗中通敌。另外四家虽未明言,但也态度暧昧。此时向他们借粮,只怕……”
“不是借。”秦渊眼神一冷,“是‘征’。”
蔡懋德一愣:“征?”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秦渊缓缓道,“晋商百年积累,富可敌国,其中大半来自边贸——也就是与建虏走私。如今建虏入寇,他们理应出力。若好言相商不肯,末将便带人‘请’他们出粮。”
蔡懋德倒吸一口凉气。他久在官场,自然听懂了秦渊的意思——这是要强行征粮,甚至不惜动武。
“秦少侠,此举恐引发民变……”
“民变总比城破好。”秦渊直视着他,“巡抚大人,太原若破,清军屠城,晋商再富也是枉然。他们不傻,知道孰轻孰重。只是需要有人,给他们一个不得不交的理由。”
蔡懋德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好。本官给你手令,准许你便宜行事。但切记,不可滥杀,不可劫掠,要以理服人。”
“末将明白。”
秦渊接过手令,转身欲走,蔡懋德忽然叫住他:“秦少侠,还有一事。”
“大人请讲。”
“今夜子时,范、王、靳、梁四家家主要来衙中议事。”蔡懋德低声道,“本官想请秦少侠带几名好手,暗中护卫。若他们真有异心……”
他没说完,但秦渊已经懂了。
“末将领命。”
……
子时,巡抚衙门后堂灯火通明。
范永斗、王登库、靳良玉、梁嘉宾四位家主如约而至。四人皆五十上下,穿着绫罗绸缎,手指戴着翡翠扳指,一副富态模样。但眼中精光闪烁,显然都是精明至极的人物。
“四位家主请坐。”蔡懋德在主位坐下,示意侍从上茶。
寒暄片刻后,范永斗率先开口:“蔡大人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要事?”
“实不相瞒,是为守城之事。”蔡懋德叹道,“清军不日将至,太原城中粮草短缺,军饷不足。本官想请四位家主慷慨解囊,助朝廷渡过难关。”
四人交换眼色。
王登库笑道:“国难当头,我等自当出力。只是近年来山西连遭灾荒,生意难做,各家也都捉襟见肘。这样吧,我们四家各出白银五千两,粮食一千石,如何?”
蔡懋德心中冷笑。五千两白银、一千石粮食,对普通人家是巨款,但对晋商八大家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这分明是敷衍。
“四位家主,”他缓缓道,“本官听说,建虏入寇前,四位与辽东方面多有贸易往来。不知如今,这些生意可还做得?”
四人脸色微变。
靳良玉干笑道:“大人说笑了。边贸之事,朝廷早有明令禁止。我等都是守法商人,岂敢违令?”
“是吗?”蔡懋德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那这本从范家商号搜出的账册,记载着天启六年至崇祯十五年,范家向辽东走私铁器、火药、药材的明细,又是怎么回事?”
范永斗霍然站起,脸色铁青:“蔡大人,你这是何意?!”
“本官还想问范家主是何意。”蔡懋德冷声道,“走私违禁物资,资敌叛国,按律当斩,抄没家产。范家主,你可认罪?”
堂中气氛骤紧。
梁嘉宾急忙打圆场:“蔡大人息怒。范兄一时糊涂,走私之事或许有之,但绝无资敌之意。这样,我们四家各出白银五万两,粮食一万石,再献上家丁五百人助守城池,如何?”
蔡懋德不语。
范永斗咬牙道:“十万两,两万石,一千家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