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北望烽烟
残月如钩,寒星零落。秦渊背负着气若游丝的苏墨,在崎岖山道上疾驰,每一步都踏得碎石飞溅。他体内《沧海无量诀》内力虽已平复了“乱元瘴”引发的紊乱,但水底洞窟中硬接江辰那蕴含寂灭死意的一剑,以及黑轿人幽冥死气的侵蚀,仍如冰针般刺扎着他的经脉。怀中的赤阳天兰玉盒与传国玉玺,一温一沉,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既有救治简心的希望之火,又有背负江山重量的千钧之压。
苏墨的呼吸时而细若游丝,时而急促如风箱,幽冥死气在他肺腑间肆虐,与量天尺残留的纯阳之气激烈交锋,将他原本丰神俊朗的面容折磨得形销骨立。秦渊不敢有片刻停歇,目光死死锁住远方那在晨曦微光中逐渐清晰的嵩山轮廓。唯有少林,唯有那位功参造化的白衣神僧,或许能挽此危局。
就在他逼近少室山后山一处隐秘入口时,一股温润平和的剑意如溪流般自身前竹林深处淌来,不显锋芒,却恰到好处地阻住了他的去路。
竹影摇曳,一名灰衣僧人缓步而出。他面容质朴,眼神澄净,仿佛与这山色融为一体,手中虽无剑,整个人却如一柄收入匣中的古剑,敛尽了光华,唯余岁月沉淀的厚重。
“阿弥陀佛。秦施主,神僧已知你来意,特命小僧在此相候。”灰衣僧合十行礼,声音平静无波,“请随我来。”
秦渊心念微动,白衣神僧竟能未卜先知?他不及细想,急道:“大师,我这位朋友……”
“施主宽心,达摩洞内‘八宝功德池’水,乃佛门圣物,可滋养生机,暂镇邪祟。”灰衣僧目光掠过苏墨,了然点头,旋即转身引路。他步伐看似闲适,却暗合缩地成寸的玄妙,秦渊需全力施展轻功方能跟上。
穿过幽深曲折的秘径,一处看似寻常的山壁前,灰衣僧轻触机括,石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洞内温暖干燥,石壁上的莹石散发出柔和光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一股令人心宁神安的禅意。
深入洞窟,眼前豁然开朗。但见一方丈许大小的金池居于中央,池水清澈,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生机盎然。池畔青石上,白衣神僧跌迦而坐,宝相庄严,恍若神佛。不远处,江辰抱膝而坐,望着池水怔怔出神。
此时的江辰,已褪去少室山巅的癫狂与戾气,换上了一身洁净的灰布僧衣,长发随意挽起,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唯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难以化开的疲惫与空洞。那曾经令人心悸的寂灭死意与幽冥气息,竟似被彻底涤荡,只余下一具看似安宁的躯壳。
感应到秦渊的到来,江辰缓缓抬头。四目相对,没有仇恨的火花,没有愧疚的闪躲,只有一片死水微澜。
“来了。”白衣神僧睁开双眼,眸光清澈如婴儿,洞悉世情。他微微颔首,“将他放入池中。”
秦渊依言,小心翼翼将苏墨浸入功德池。金波荡漾,苏墨周身紊乱的气息竟肉眼可见地平复少许,脸上那不正常的青白也略略消退,虽仍昏迷,呼吸却稍显平稳。
“多谢神僧!”秦渊心下稍安,躬身施礼。
“机缘如此,不必言谢。”神僧声音空灵,“此子心脉有异宝护持,池水可暂保其生机不失。然其体内幽冥死气源自‘彼岸’,根深蒂固,非寻常药石可医,根治尚需机缘。”目光转向秦渊,“你自身异气缠结,暗伤沉积,亦需静养。”
秦渊默然。他何尝不知自身状况,但此刻,有远比这更重要的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江辰身上。
洞内一时寂静,唯闻池水轻漾。
良久,江辰缓缓起身,行至秦渊面前三尺处站定。他嘴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干涩艰难的一句:“秦渊……韩铮……是我之过。”
没有辩解,唯有承担。
秦渊拳头骤然握紧,指节爆响,胸膛剧烈起伏,韩铮染血倒地的画面与往日兄弟把臂同游的景象交错闪过,喉头哽咽,竟一字难言。恨吗?如何不恨!可看着眼前这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江辰,那满腔恨意竟似撞入虚空,无处着落。
“地宫之中……‘死寂道种’反噬……心神俱失……”江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梦魇般的颤栗,“韩铮重伤……在我当时……只觉是累赘……是淬炼死意的……资粮……”他闭上眼,脸上肌肉抽搐,显是痛苦万分,“明知是错……却为功法所控……理性……荡然无存。”
他猛地睁眼,直视秦渊,眸中终于燃起一丝情绪的火焰,那是焚心蚀骨的悔恨与自我厌弃:“任何缘由……皆难抵我亲手弑友之罪。此孽……江辰认。”
言罢,他竟撩起僧衣下摆,便要屈膝下跪!
“不必!”秦渊低喝,声嘶哑涩。他一步踏前,牢牢托住江辰手臂。两人臂膀相触,皆感对方身躯微颤。
“韩铮的命……岂是一跪可偿!”秦渊逼视江辰双眼,字字泣血,“我恨你,江辰!恨不能立时杀你,为韩铮报仇!”
江辰默然承受,眼神灰败。
“然……”秦渊话锋陡转,声音带着碾碎骨血的疲惫,更有一种超脱私怨的沉重,“护法尊者言,你亦是功法与命运之囚……少室山上,你那非人模样……我见之……那非你本心,或……不全是。”
他松手后退,仰首望向洞顶透下的天光,似要穿透这命运迷障:“韩铮在天有灵,其所愿,绝非见我兄弟相残,至死方休。他性子……最是豁达……最重情义……”
提及韩铮,两人眼中俱是刻骨痛楚。
“神僧以无上佛法,化你戾气,导你向善。”秦渊重新看向江辰,目光复杂难言,“此缘法,是韩铮以命难换。你欠他的……此生难清。”
江辰重重点头,语带哽咽:“是……难清。”
“故,”秦渊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万钧重担,他伸出手,摊开掌心,那是军人之间最直白的信任,“我要你活着,江辰。非如此刻行尸走肉,而是带着对韩铮之愧,以此残命,去做他未竟之事,去守他欲护之人!”
江辰怔住,望着秦渊那布满剑茧却稳定如山的手掌,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北疆烽烟骤起,虏骑踏破河山!”秦渊声如金铁交鸣,掷地有声,“韩铮出身行伍,最恨异族寇边!你我仗剑江湖,岂能困守此洞,沉湎私怨,坐视山河破碎,黎民涂炭?!”
他目光灼灼,如烈焰腾空:“你的罪,你的债,到沙场之上了结!用你掌中之剑,多斩几个胡虏,多救几个百姓!方不负韩铮与我等相交一场!方对得起神僧点化之恩!方是我辈武人,存于天地之担当!”
洞内死寂。功德池金波粼粼,映照着两张肃穆面容。
江辰身躯剧震,他看看秦渊的手,又望望一旁宝相庄严、默然不语的白衣神僧,眼中那死寂的灰败,终如坚冰遇阳,寸寸消融,一种混杂着痛楚却无比坚定的光芒,自深处燃起。
他缓缓地,同样伸出自己那惯握杀人剑、此刻微颤的手,重重握住了秦渊的手!
双掌紧握!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透过紧握的双手,在两人间奔涌。非是原谅,仇恨的烙印依然深刻;非是忘却,韩铮的身影永铭心间。这是一种超越个人恩怨,在家国大义前达成的共识与托付!是男人之间,无需赘言的理解与承诺!
“好!”江辰只吐一字,声仍沙哑,却带着斩断过往、面向未来的决绝,“此命,从今往后,便用于杀虏!赎罪!”
秦渊重重回握,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一直静观的白衣神僧此时方缓缓开口,声带一丝欣慰:“放下不易,拿起更艰。能勘破私怨,共赴国难,善莫大焉。”目光扫过二人,“江湖不过一隅,天下方为棋盘。尔等战场,不在此间。”
袖袍轻拂,一股柔和力道将秦渊怀中黄绫包裹摄出,悬浮半空。包裹自解,那方雕琢五龙、缺其一角的传国玉玺,在洞天光晕与池水映照下,散发出温润浩然的磅礴气息,引动整个达摩洞隐隐共鸣!
“此物牵连气运,随身乃祸非福。”神僧淡然道,“少林方外之地,不宜沾染。秦渊,你既得之,便承其因果。如何处置,关乎天下格局,慎之。”
秦渊凝视玉玺,面色凝重。他深知此物之重。
恰在此时,洞外脚步急促,先前引路的灰衣僧快步而入,手捧插着三根染羽的紧急军报!
“神僧!方丈急报!山海关……失守了!”
什么?!
秦渊与江辰同时骇然色变!山海关,天下第一关,竟已失守?!
灰衣僧续道:“清虏主力破关而入,兵分两路,一扑京师,一掠山东!北疆……全线告急!朝廷……已发檄文,诏令天下兵马勤王!”
消息如九天惊雷,炸响洞中!
最后屏障已失,神州陆沉,迫在眉睫!
秦渊猛地看向江辰,江辰亦同时望来。两人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彷徨,唯有同仇敌忾的决然!
“神僧!”秦渊拱手,语促而坚,“苏兄拜托少林!此间事毕,晚辈即刻北上!”
江辰亦抱拳:“晚辈同往!”
白衣神僧望着眼前这两位瞬间抛却私怨、毅然请战的年轻人,澄澈眼中闪过一丝波澜,微微颔首:“去吧。红尘砺心,战场证道。望尔等……不忘初心,守我华夏脊梁。”
袖袍再拂,传国玉玺缓缓落回秦渊手中:“此物,或可为凝聚人心之契,用之慎之。”
秦渊重重点头,珍重收起。此刻,什么江湖恩怨,什么个人情仇,在家国倾覆的巨祸面前,皆如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