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七年冬,腊月初八。
子时的梆子声从极远处传来,穿过重重宫墙,抵达大雍皇宫西北角的漱玉宫时,已微弱得如同垂死者的叹息。
这里没有琉璃瓦的流光,没有朱漆门的威严,只有一溜青灰色的低矮殿宇,在冬夜的寒风中沉默地蜷伏着。
漱玉宫,名字雅致,实为冷宫。
偏殿西侧的厢房里,萧景晏搁下手中的炭笔,轻轻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
桌上一盏油灯灯芯捻到了最细,豆大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摇晃。
他面前摊着一本没了封皮的旧书,书页泛黄卷边,内容是前朝户部编纂的《漕运辑要》。
书是十天前老太监福安从废书库里“捡”来的,缺了后面小半册,但萧景晏读得仔细,在旁边的草纸上用蝇头小楷做着摘录和批注。
窗外风声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诉。
殿顶有处漏雨,白日里尚不显,到了夜里,便能听见极有规律的“嗒、嗒”声——那是萧景晏在下方放了一只豁口的陶盆。
此刻,那声音突然乱了。
不是雨声。
萧景晏的动作凝住。
他侧耳细听,风声里夹杂着另一种响动,极其轻微,像是湿重之物拖过石板,又像是……
他无声地吹熄了灯。
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
萧景晏在黑暗中静坐了三个呼吸,眼睛适应了微弱的光线——窗纸破了几处,透进些许惨淡的月色。
他起身,没有穿鞋,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
门是从内里闩着的,门板缝隙很宽,他俯身,将左眼贴了上去。
庭院里积着白日未化的残雪,映着模糊的月光。
空无一人。
但那声音又来了。
这次更清晰些,是压抑的、粗重的喘息,间或有一两声极力憋住的抽气,来自……右侧廊柱的阴影深处。
萧景晏退回屋内。
他快速而冷静地扫视自己的“领地”:一张木板床,一桌一椅,一个缺腿用砖垫着的旧柜,墙角堆着几捆发潮的柴薪。
没有可以称得上武器的东西。
他从床板下摸出一根尺余长的硬木柴棍,握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了回去。这个动作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冲突。
他重新走到门边,这次,轻轻抽开了门闩。
“吱呀——”
老旧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廊柱下的阴影猛地一缩。
萧景晏站在门槛内,没有迈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却又奇异地平静:“出来。或者,我喊人。”
他并不真的会喊人。
冷宫半夜喧哗,引来的绝不会是帮助。
阴影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卷过枯草的沙沙声。
萧景晏等了片刻,又道:“你受伤了。血腥味。”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这里没有药。”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什么。
阴影蠕动了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野兽般的警惕,从廊柱后挪了出来,倚着冰冷的石基坐下。
月光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是个孩子,比萧景晏矮上一头,衣衫单薄破烂,看不清颜色,紧紧裹在身上。
他蜷缩着,一只手死死按着肋下。
萧景晏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
深色的液体正从指缝间缓慢渗出,滴落在白石基座上,晕开一小片暗渍。
是个逃奴?
还是哪个宫里犯了事被私下处置的小太监?
萧景晏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念头,又一一否决。逃奴不会往皇宫深处跑,私刑处置也不会弄出需要按着的伤口。
而且,那孩子虽然狼狈,破烂衣衫的质地却不像最低等的粗麻。
他忽然注意到那孩子头上散乱的发辫式样——不是大雍常见的总角或束发。
北狄人。
一个身份呼之欲出:那位五年前送来的北狄质子,赫连部的三王子,赫连曜。
萧景晏只在三年前远远瞥见过一次,彼时那孩子被几个大雍宗室子弟围着取笑,低着头,看不清面目。
质子不在专门安置的“怀远阁”,半夜重伤出现在冷宫……这是逃跑,还是被人追杀至此?
萧景晏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退回屋内,片刻后,拿着一个粗陶碗走了出来,碗里是半块黑黄色的硬面饼。
他将碗放在门槛外的石阶上,然后退后两步,重新站回门内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