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镇海军节度使府
时值冬末,润州城的寒意却丝毫未减。节度使府议事厅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压不住文武官员之间那无形的激烈交锋。
钱镠高坐主位,半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他刚刚彻底消化了吞并董昌和接收江北降卒的成果,麾下二十余万大军已成虎狼之势。武将队列中,以屠环智、成及、王荒等人为首,个个跃跃欲试,脸上洋溢着必胜的信念。
“大王!”王荒声如洪钟,率先出列,“杨行密新败,精锐尽丧,如今虽勉强募兵,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农夫持竿而已!我大军兵精粮足,士气正盛,正当趁其立足未稳,发倾国之兵北上,以泰山压卵之势,一举荡平淮南!末将愿为先锋,直捣扬州!”
“王将军所言极是!”成及接口道,“淮南如今外强中干,正是天赐良机。若待其恢复元气,必成心腹大患!当以雷霆万钧之力,速战速决!”
武将们纷纷附和,请战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凌厉的杀气,仿佛下一刻就要点齐兵马,踏平江北。
钱镠面色平静,目光转向另一侧的文臣班列。以周繇、罗隐、李振为首的谋士们,则大多眉头微蹙,显然另有考量。
周繇轻咳一声,缓缓道:“诸位将军勇武可嘉,然则,战争非仅沙场争锋。淮南地广人稠,纵使我军能胜,亦必是惨胜。杨行密乃困兽,若见覆亡在即,必驱使新募之军并淮南百姓负隅顽抗,届时处处烽烟,我军即便拿下,亦是一片焦土,所得何益?更恐其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与我军对耗,纵使我军最终获胜,亦必元气大伤,若中原朱温,或江西钟传趁虚而入,如之奈何?”
罗隐亦点头,他的言辞更为犀利:“武力征服,如同猛药,虽能去病,亦伤根本。淮南非旦夕可下之土,杨行密亦非束手就擒之辈。强攻,恐适得其反,将其麾下各州势力彻底逼向杨行密,同仇敌忾,反增其凝聚力。”
钱镠微微颔首,这正是他心中所虑。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眼神中闪烁着精光的李振:“李从事,你有何高见?”
李振拱手出列,他身形瘦削,却给人一种智珠在握的感觉。他先是对武将们行了一礼,表示尊重其勇武,然后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大王,诸位将军欲求速胜,振深以为然。然则,胜亦有道。攻坚城,杀敌兵,是为下胜;不战而屈人之兵,瓦解其势,收服其民,方为上胜。”
他走到厅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点向淮南诸州:“杨行密如今最大的依仗是什么?非其仓促成军的新卒,而是淮南近三百万的庞大人口!有人,就有兵源,就有税基,就有潜力。我军若强攻,便是逼他将这潜力瞬间爆发出来,即便是一群猪羊,逼急了也能撞伤虎狼。故而,我军当下之策,不应是强攻其军,而应是…釜底抽薪,渐削其势!”
“哦?如何釜底抽薪?”钱镠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浓厚的兴趣。
李振嘴角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笑意:“大王如今身兼淮南节度使、东南诸道行营都统,名分大义在手,此乃利器,岂能不用?我军中,现有大量原孙儒旧部,以及部分原杨行密治下各州的将士,总数约在七万上下。这些人,并非全都孑然一身。”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道:“除部分庐州、舒州籍贯的,因其家小就在我军控制之下或临近,军心尚稳外。其余大部分,尤其是孙儒旧部,当年流窜淮南,许多人就此落户安家,妻儿老小皆在江北!即便是后来归附的淮南兵,其亲属也多散布于滁、和、扬、楚、寿、光、濠这淮南七州之地!”
“据在下初步统计,若能将这七万将士的直系亲属——父母、妻儿——尽数南迁,其数量,恐不下三十万之众!”
这个数字让厅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
李振提高了声音,语气变得激昂:“大王可即刻以淮南节度使、都统之名,行文杨行密,责令其按我军提供的将士名册、籍贯、亲属信息,于其治下七州,限期将这三十万军属,一个不少、安全无恙地护送过江,迁往我浙东越州安置!”
“此计有一举四得之妙!”李振伸出手指,“其一,安抚军心。将士们得知家小被接至安全富庶的浙东,再无后顾之忧,必对大王感恩戴德,誓死效忠!军心之稳固,胜过十万精兵。”
“其二,削弱淮南。三十万青壮劳力及家口南迁,瞬间抽走淮南大量人口,此消彼长,杨行密的兵源、税源都将受到直接影响!此乃钝刀子割肉,虽不似战场见血,却伤及其根基。”
“其三,利我开发。越州等地经董昌之乱,民生凋敝,正需人口充实。三十万人南迁,可迅速填补劳力,开垦荒地,恢复生产,不啻于为浙东注入一股活水。”
“其四,便于掌控。这些军属脱离了淮南原有的宗族乡里网络,分散安置于越州等地,人生地疏,更易于我方管理教化,同时也使得其身在军中的亲人,与淮南旧地的联系被切断,更加依赖大王,便于我军对这些江北降卒进行彻底的重编和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