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浸透了深灰色的工装,沉甸甸地贴着皮肤。每吸一口气,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痛。左臂依旧麻木,脸颊上的伤口被雨水一浸,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
东沿着海岸线三里。废弃烽火台。
那个神秘年轻男人冰冷急促的话语,如同唯一的浮木,在混乱惊惧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我咬紧牙关,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强迫自己忽略全身叫嚣的疲惫和伤痛,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湿滑的礁石间艰难跋涉。
风雨声,海浪咆哮声,掩盖了大部分声响,却也让我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异动都让心脏狂跳不止。拾贝人、船匠、潜渊的疯子…那些诡异的暗器,王崇山凄惨的死状,黑衣女子莫测的眼神,还有那个救了我却又迅速消失、满身谜团的年轻男人…这一切混杂在一起,如同噩梦的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
东海…这哪里是浑水,分明是噬人的漩涡!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手掌和膝盖早已被尖锐的礁石划破,鲜血混着雨水和海水,一片黏腻湿滑。工装破损处,露出底下那件冰冷的“影梭”内衬,依旧尽职地提供着些许保护和温度,但精神上的重压几乎要将我彻底压垮。
就在体力即将耗尽,意识都开始模糊的刹那——
前方风雨模糊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了一个高耸的、如同被巨斧劈砍过的、残缺的黑色轮廓。
烽火台!
心中猛地涌起一股近乎虚脱的激动!我拼尽最后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片黑影爬去。
越来越近。那确实是一座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的烽火台,石砌的台体在海风长年累月的侵蚀下残破不堪,布满厚厚的苔藓和海盐的结晶。底层有一个半塌陷的黑黢黢的入口,如同野兽张开的口器。
警惕地环顾四周,风雨依旧,除了海浪拍岸,再无其他可疑声响。“螯”依旧黯淡,没有任何警告。
不再犹豫,我矮身钻进了那处入口。
里面空间不大,充斥着浓重的霉味、灰尘和某种海鸟粪便的气息。但至少,暂时隔绝了冰冷的风雨。黑暗中,只能勉强依靠入口透进的微弱天光视物。角落堆着一些早已朽烂的木头和杂物。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身体终于支撑不住,缓缓滑坐到地上。剧烈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
安全了…暂时…
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不能睡!这里并不安全!
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用疼痛刺激着昏沉的意识。那个年轻男人只说这里“暂时”可以藏身,追兵可能还在附近!
必须想办法联系…联系那个魔鬼…
萧烬…
这个名字此刻想起,竟带来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安心感。至少,他代表着一种绝对的、哪怕是非人的秩序和力量,而非这片海岸线上无处不在的、癫狂的混乱和未知。
可是…怎么联系?“蜃眸”…他说非必要不激活…激活的代价是剧烈的神经痛和组织坏死…而且,一旦激活,就意味着彻底的暴露,不仅暴露给他,也可能暴露给…其他可能监控着这片区域的、未知的存在…
值不值得?
王崇山死了,线索似乎断了。但我见到了那个黑衣女子,她显然知道很多,而且她对“螯”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震惊。还有那个救我的年轻男人,他似乎也知晓内情,甚至警告我离开…还有那艘幽灵般的双桅帆船…
这些碎片信息,是否有价值?
就在我内心激烈挣扎,权衡利弊之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绝不属于风雨声的异响,突然从烽火台二层的残破平台方向传来!
像是…一小块松动的碎石,被碰落的声音?
有人?!
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我猛地屏住呼吸,身体紧绷到了极致,悄无声息地贴紧石壁,目光死死盯向通往二层的、那道黑黢黢的残破石阶!
是谁?!追兵找到了这里?!还是…那个黑衣女子去而复返?!或者是…那个神秘的年轻男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
上面再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风雨造成的错觉。
但那种如芒在背的、被窥视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冰冷!
不能再等了!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左手,试图激发那可能恢复了一丝能量的“螯”,哪怕只能制造一点干扰…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及“螯”的瞬间——
“嗤——”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气流泄漏的声音,突兀地从我正前方的黑暗中响起!
紧接着,一点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弱光芒,毫无征兆地亮起!
那光芒极其诡异,不似烛火,更非月光,它漂浮在半空中,缓慢地、如同有生命般摇曳着!
光芒映照下,隐约可见那似乎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造型奇特的…金属蟾蜍?!
蟾蜍通体呈现一种暗沉的青铜色,却有着如同琉璃般剔透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双眼!它蹲伏在一块倒塌的石碑上,嘴巴微微张开,那嗤嗤声正是从它口中发出!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巨大的惊骇让我瞬间忘记了动作,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诡异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金属蟾蜍!
就在这时!
那金属蟾蜍的琉璃双眼,猛地闪烁了一下!
一个冰冷的、略带沙哑的、我绝不可能忘记的年轻男声,竟然…直接从那只金属蟾蜍张开的嘴巴里传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甚至压过了外面的风雨声!
“别动你左手那玩意儿。”“也别想着激活你耳后那东西。”“除非你想把‘拾贝人’的巡海夜叉直接引过来。”
是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果然在附近?!而且他竟然知道“螯”!甚至知道“蜃眸”?!他到底是谁?!
巨大的震惊让我如同被冰封,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那金属蟾蜍口中的声音继续传来,语速很快,带着一丝不耐烦:“听着,我没时间跟你解释。王崇山是个蠢货,被南洋商会和深海教团两头利用,死不足惜。但他临死前,确实接触过‘钥匙’的线索。”
我的心猛地一提!
“线索不在他身上,也不在渔岙。他最后一次秘密会面,是在卫所西边十里外的‘鬼哭礁’洞穴,跟一个南洋来的‘船匠’。但他们似乎都被耍了,‘钥匙’早就被第三方转移了。”
鬼哭礁?船匠?第三方?!
信息量巨大,让我一时难以消化!
“转移‘钥匙’的,很可能是一艘‘鬼船’。”年轻男人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那艘船不属于任何已知势力,行踪诡秘,船上的人…很不对劲。我追踪它很久了,但它就像幽灵一样,每次快要接近就会消失。”
鬼船?!是那艘我看到过的、没有灯火的的双桅帆船?!
“你的出现,还有你手上那件‘宝贝’,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蟾蜍口中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诮,“现在,不止‘拾贝人’和教团的疯子,恐怕‘船匠’们和那艘‘鬼船’也都注意到你了。”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想活命,天亮前,沿着烽火台后面的悬崖小路往北走,大概五里,有一处隐蔽的砂石滩。那里有一条…嗯…勉强能用的旧筏子。能不能撑到你找到附近的渔村,看你的运气。”
他顿了顿,声音里最后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不明的情绪:“离开东海。别再回来。这里的东西…不是你们这些岸上的人该碰的。至于你背后的人…”
他的话突然戛然而止!
金属蟾蜍眼中的幽绿光芒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啦”的杂音!
年轻男人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仿佛受到了强烈干扰:“……他…也未必…控制…得住……”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湮灭在了一片嘈杂的电流音中!
紧接着!
啪!
那点幽绿色的光芒瞬间熄灭!
金属蟾蜍仿佛失去了所有灵性,变成了一坨冰冷的死物,静静地蹲在石碑上。
几乎就在同时!
“咻——!”
一道凄厉尖锐、如同某种海鸟哀鸣般的信号声,猛地从遥远的海面上传来!穿透风雨,清晰地钻入耳中!
是那艘“鬼船”?!还是“拾贝人”的巡海夜叉?!
巨大的危机感再次降临!
没有时间犹豫了!
那个年轻男人虽然神秘莫测,但他似乎暂时没有恶意,并且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和一条…渺茫的生路!
鬼哭礁…船匠…鬼船…第三方…还有他最后那句关于萧烬的警告……
信息在脑中疯狂碰撞!
我猛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只失去光芒的金属蟾蜍,咬紧牙关,不再犹豫,转身钻出烽火台,按照他指示的方向,朝着北边那陡峭的悬崖小路,艰难地攀爬而去!
悬崖小路极其险峻,脚下就是咆哮的、墨黑色的深渊大海。风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好几次我险些失足滑落,全靠求生的本能和“影梭”内衬提供的些许保护才勉强稳住。
五里路,如同走了一生那么漫长。
当那处隐蔽的、小小的砂石滩终于出现在下方时,我几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连滚带爬地滑下陡坡,瘫倒在冰冷的砂石上,剧烈喘息。
果然,在几块巨大的礁石后面,藏着一条…极其破旧简陋的小木筏!由几根粗糙的木头勉强捆绑而成,甚至能看到明显的腐朽痕迹,上面只放着一支简陋的木桨。
这就是他说的“勉强能用的旧筏子”?!
这玩意能下海?!恐怕一个浪头就打散架了!
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可是,回头路已绝。追兵、教团、神秘的势力…恐怕早已封锁了海岸线。
只有这一条路!
拼了!
用尽最后力气,我将破旧的木筏拖入水中。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小腿。木筏在水中剧烈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爬上去!划出去!
就在我艰难地爬上木筏,抓起那支简陋的木桨,试图稳住身形,远离这片死亡海岸的刹那——
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高高的悬崖之上,那个废弃烽火台的顶端。
残破的垛口后面。
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
风雨模糊了他的轮廓,只能看到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他仿佛站在那里很久了,静静地、无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