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中,那个身着明黄四爪蟒袍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太子萧珩。他正侧首与身旁一位身着月白纱裙、气质楚楚动人的少女说着什么,少女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娇羞。那少女,正是林雪儿,太常寺少卿林如海的女儿,萧珩前世心尖上的白月光。
隔着姹紫嫣红的花丛,隔着鼎沸的人声,隔着前世血泪铸就的鸿沟,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萧珩身上。他比记忆中更年轻,眉目清俊,带着少年储君特有的矜贵与意气风发。只是那眉宇间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众星捧月惯出来的倨傲,如今在我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目。
前世种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他登基后,林雪儿入主中宫,而我这个为他付出一切的发妻,被冠以“善妒”、“无子”的罪名,一杯鸩酒,了却残生。临终前,只有冷宫破败的屋顶和萧珩那句刻入骨髓的轻蔑相伴。
恨吗?恨。深入骨髓的恨。但此刻,那滔天的恨意被一种更冰冷、更决绝的东西压了下去——我要彻底斩断这孽缘!
“哟,这不是卫姐姐吗?”一个带着几分刻意的娇柔声音响起。户部侍郎家的女儿柳莺儿摇着团扇,笑吟吟地走过来,目光在我素净的衣裙上转了一圈,又瞟向水榭,语气带着看好戏的意味,“姐姐今日怎地这般素净?太子殿下和林小姐在水榭那边论诗呢,好生热闹。”
周围的谈笑声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地聚焦在我身上。谁都知道卫姝爱太子如命,今日这般场合,未婚夫与别的女子相谈甚欢,她却打扮得如此寡淡,怎么看都透着不寻常。
我没有理会柳莺儿话里的讥讽,甚至没有看她一眼。目光越过人群,径直投向水榭。萧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抬眼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是惯常的、带着些许疏离的温和,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大概在奇怪,为何今日的卫姝,眼神如此冰冷陌生,像淬了寒冰的刀锋。
前世,这样的目光会让我心痛如绞,继而更加卑微地讨好。如今,心底只剩下荒芜的平静。
我抬步,没有走向水榭,也没有走向任何一处花团锦簇,而是径直朝着园中视野最开阔、最显眼的那片开阔草地走去。裙裾拂过柔软的青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我,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涟漪般扩散开来。
皇后娘娘由宫人簇拥着,正坐在不远处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椅上,含笑看着园中景象。见我走来,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朝我招手:“姝儿来了?快过来让本宫瞧瞧。昨日听说你身子不爽利,可大好了?”语气亲昵,一如前世。
我走到皇后近前,依礼下拜,动作标准却透着一股不容错辨的疏离:“臣女卫姝,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劳娘娘挂心,臣女已无碍。”
皇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语气和态度上的微妙变化,笑容顿了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探究:“起来吧,身子好了就好。今日春光正好,你们年轻人就该多聚聚。”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水榭方向,“珩儿方才还问起你呢。”
问起我?怕是和林雪儿论诗论得忘了时辰,随口一问吧。前世的我,会因这一句话而雀跃不已。
我缓缓起身,站直了身体,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雪地里宁折不弯的青竹。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我身上,天水碧的罗裙泛着清冷的光泽。园中所有人的视线都焦着在我身上,连水榭那边的谈笑声也彻底停了。萧珩的目光穿过人群,带着惊疑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紧紧锁住我。林雪儿站在他身侧,微微咬着下唇,眼神复杂。
整个沁芳园,静得能听见微风拂过花瓣的声音。
“皇后娘娘,”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玉磬敲击,瞬间穿透了这片诡异的寂静,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臣女今日,特来恳请娘娘一事。”
皇后脸上的笑容敛去,端庄的眉宇间染上凝重:“何事?姝儿但说无妨。”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
我深吸一口气,春日带着花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带着凛冽的寒意。前世十五年的痴恋、十年的夫妻情分、无尽的委屈求全和最终的背叛与死亡,在这一刻凝成一股孤绝的勇气,冲破了所有枷锁。我抬起手,动作决绝而缓慢,从袖中取出那枚温润无瑕、象征着无上荣宠和沉重枷锁的羊脂白玉佩——太子妃的信物。
玉佩在阳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眸。
“臣女卫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铿锵,响彻整个沁芳园,“德薄才疏,性情粗陋,自知不堪为太子良配!恳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允臣女——退掉与太子殿下的婚约!”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沁芳园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