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帅府密室。
没有窗户的房间,仅靠一盏青铜雁鱼灯照亮,光线在四壁投下陆炎、庞统、鲁肃三人拉长而摇曳的身影,如同鬼魅。空气里弥漫着灯油燃烧的微焦气息,还有一种更沉重、更粘稠的东西——猜忌。
那份从韩猛身上搜出的、曹军方面“大方”送回的布防图副本,此刻就摊在长案中央。绢帛边缘染着些许污渍和暗红,不知是韩猛仓促逃离时的血汗,还是刻意为之的羞辱。图上标注清晰,笔迹确系出自寿春城防司某位文书之手,而一些用朱砂额外添加的注解和箭头,则明显带有军中将校的视角——弱点分析、轮换间隙、甚至某处棱堡暗门的开启规律。
陆炎的手指悬在图纸上方,缓缓滑过那些熟悉的线条和刺眼的标注。他的指尖冰冷,动作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又仿佛在触摸一道刚刚裂开、深可见骨的伤口。
“东南,小淮口,戍楼三,守军五十,两班轮换,间隔半柱香。”他低声念着图上一行小字,声音在密闭的房间里显得空洞而沙哑,“此段墙基为旧河道填筑,遇大雨易渗水松软,建议重点防范。”他的目光移到另一处批注,“棱堡‘望淮’西南角射界有盲区,乃修建时为避让古树所致。”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他的眼上,也刺在他的心上。这些细节,有的他知道,有的连他都未必清楚得如此具体!而现在,它们连同寿春城东南近三成的防御布置,一起被韩猛当作投名状,送到了曹操的案头!
“好,很好。”陆炎终于收回了手,背到身后,缓缓挺直了腰背。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灯光映照下,那深邃的眼窝里,却翻涌着骇人的风暴。“韩猛一个粗莽匹夫,能画出这般详尽的图?能写出这般切中要害的批注?”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垂首肃立的庞统和鲁肃:“查!这份东西,经了谁的手?还有谁知道这些细节?城防司、各营将领、甚至是我这帅府之中,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们的布防,在心里盘算着,该把它们卖给曹操,还是孙权?!”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其中的寒意与戾气,让鲁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庞统则猛地抬头,瘦削的脸上肌肉紧绷:“主公,此图细节如此详尽,恐非韩猛一人之功。其部中或有通晓文墨、熟知城防之胥吏,甚至……可能与其他驻防将领有过交流,方能拼凑至此。统已命‘夜枭’彻查与韩猛部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员,尤其是……”
“尤其是非我嫡系的将领,对吗?”陆炎打断了他,嘴角扯起一丝冰冷而讥诮的弧度,“韩猛是降将,他身边的人,也多是降卒、溃兵。那么,陈兰呢?张多呢?雷薄呢?还有那些挂着龙鳞军旗号,却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的‘将军’、‘校尉’们?”
他一连串报出这些名字,每一个名字,都让鲁肃的心往下沉一分。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或是新附,或是能力平庸但资历老,或是近来有些不安分的迹象。以往,为了稳定大局,只要不犯大错,陆炎还能容得下他们。但韩猛的叛逃,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将陆炎心中对所有非嫡系、所有“不可靠”因素的猜忌与不信任,彻底引爆了!
“主公,”鲁肃硬着头皮,试图劝解,“韩猛之事,乃其个人丧心病狂,背主求荣。然军中大多数将领,还是忠于主公,愿与龙鳞城共存亡的。若因一人之叛,而猜忌众人,恐寒了将士之心,正中曹操下怀啊!此刻正当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陆炎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失望,“子敬!你告诉我,怎么同舟共济?!韩猛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拉走了上千人,拆了城墙,带走了布防图!你告诉我,这艘船上,还有多少这样的‘自己人’,在暗中凿着船底,准备在船沉之前跳下去,游到对面的大船上?!”
他向前逼近一步,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鲁肃:“人心隔肚皮!今日他能对你笑脸相迎,明日就能为了活命、为了富贵,在背后捅你一刀!韩猛之前,可有丝毫迹象?没有!清洗整肃,抓了那么多小鱼小虾,可曾防住他这条大鱼?没有!信任?我现在连自己睡不睡得安稳都不知道,还敢去信任谁?!”
鲁肃被陆炎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狂躁与痛楚慑住,一时语塞。他知道,主公承受的压力太大了,西进惨败、困守孤城、粮草将尽、爱将垂危……如今再加上这赤裸裸的背叛,足以让任何人的心态失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