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京城银装素裹,英国公府的暖阁里却春意融融。
张世杰刚从北庭都护府巡视归来不过三日,案头堆积的文书已如山高。他披着一件貂绒大氅,正仔细审阅苏明玉呈上的《皇家银行西域拓展方略》,朱笔在“敦煌分行”“丝路银元”等词句旁圈点批注。窗外传来巡更的梆子声,已是子夜时分。
“主公,格物院宋院正有急报。”
亲卫统领赵铁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刻意压低的嗓音里透着不同寻常的凝重。
张世杰抬起头,眉峰微蹙。宋应星为人严谨,若非真有要事,绝不会在深夜求见。他放下朱笔:“请宋先生到书房,备茶。”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时,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宋应星披着满身雪花踏入屋内,年过五旬的老者此刻却面色潮红,双眼在烛火映照下亮得惊人。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牛皮卷筒,指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下官宋应星,参见国公爷!”老人便要行礼。
张世杰已起身扶住他:“宋先生免礼。深夜冒雪前来,可是格物院有重大进展?”
宋应星深吸一口气,将卷筒双手奉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成了……国公爷,那‘火龙机’,成了!”
张世杰心头猛地一跳。
他接过卷筒,抽出内里绢帛展开。烛光下,一幅精细的机械图纸徐徐展现——锅炉、汽缸、活塞、飞轮,各个部件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与说明。图纸边缘还有宋应星亲笔所书的一行小楷:“腊月十八,初号机连续运转四个时辰未歇,可驱锻锤三百击,抽水十丈。”
四个时辰。八个小时。
张世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穿越至今十余年,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那幅图景——蒸汽喷涌,铁轮飞转,机器的力量取代人力畜力——此刻终于在这张图纸上有了真切的轮廓。
“带我去看。”他放下图纸,声音平静,眼中却已燃起燎原之火。
越国公府的马车在深夜的街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嘎吱声响。
车厢内,宋应星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关键在于密封。下官与匠人们试了二十七种填料,最后用浸油石棉绳缠铜丝,再以黄铜压盖紧固,总算解决了汽缸漏气之弊。还有这冷凝装置,国公爷先前指点‘另设冷凝器’,果然比在汽缸内喷水冷凝效率高出三成不止……”
张世杰静静听着,目光投向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夜深人静,只有几处酒楼还亮着灯火,隐约传来丝竹之声。这座古老的帝都依然沉睡在中世纪的夜晚里,浑然不知一场将彻底改变它、改变整个世界的风暴,正在城西那座不起眼的院落中酝酿。
格物院的大门在夜色中悄然开启。
这里是张世杰投入重金打造的科技圣地,占地五十余亩,高墙环绕,日夜有亲军护卫。院内分设机械、化工、矿冶、农艺诸坊,聚集了全国最顶尖的匠师和学者。宋应星以《天工开物》的作者之身执掌院务,这些年按照张世杰提供的“奇思妙想”,已陆续研制出改良燧发枪、颗粒火药、简易车床等物。
但今夜,一切都将不同。
二人穿过重重院落,来到最深处一座砖石结构的厂房前。厂房窗户都用厚布帘遮得严严实实,门缝里却透出昏黄火光,更传出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响,沉闷而有力,仿佛巨人的心跳。
推门而入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
厂房内灯火通明,十余位匠师围在一台奇特的机器旁,个个满面油污却神情亢奋。机器的主体是个硕大的立式锅炉,约有一人高,以精铁锻造,外覆保温砖石。从锅炉伸出的铜管连接着一个横卧的汽缸,汽缸内的活塞杆随着蒸汽的进退做往复运动,再通过一套连杆曲柄机构,驱动着一个巨大的飞轮旋转。
飞轮直径超过六尺,厚达三寸,此刻正以稳定的速度转动着,发出低沉的嗡鸣。飞轮轴上连接着两套传动装置:一套带动着厂房角落里的锻锤起落,“哐当”声正是由此而来;另一套则通过齿轮组驱动着一台抽水机,将地面积水源源不断抽入高处的水槽。
“国公爷请看!”一位满脸络腮胡的匠头激动地指着机器,“自申时三刻点火,至今已运转四个多时辰!锻锤打了三百一十七下,抽水从未间断!”
张世杰走近细看。锅炉下的炉膛里煤火正旺,添煤的匠人动作娴熟。压力表——这是玻璃匠按照他的描述特制的,以水银柱标示——指针稳稳停在某个刻度。汽缸活塞的密封处偶有白汽逸出,但已不影响运转。
“试过最大负荷吗?”他问道。
宋应星连忙应道:“试过!若将锻锤与抽水机同时接上,飞轮转速会稍降,但依然能持续运转。单接锻锤时,一锤之力可抵三个壮汉轮大锤!”
张世杰伸手触摸飞轮边缘。铁制的轮体温热,传递着稳定的振动。这振动通过指尖直达心底,唤醒了他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全部记忆——第一次工业革命,蒸汽时代,生产力的大爆发,铁路、轮船、工厂……
“好。”他收回手,环视厂房内每一张激动而疲惫的脸,“诸位辛苦了。此物之功,不亚于十万雄兵。”
匠师们闻言,有的眼眶发红,有的挺直了腰板。他们中很多人出身卑微,在传统的士农工商等级中属于最末流。是英国公将他们聚于此地,给予丰厚薪俸,尊称“师傅”“先生”,让他们研究这些“奇技淫巧”。如今,他们真的造出了国公爷所说的“能动天地之力”的机器。
“宋先生,”张世杰转向宋应星,“此机一日耗煤多少?造价几何?可能缩小尺寸,装于车船之上?”
宋应星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另一个册子:“回国公爷,此初号机庞大笨重,锅炉用铁八百余斤,全机重近三千斤。一日需耗煤三百斤左右。造价……因是试制,前后耗费约两千银元。”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要缩小,难点在于锅炉承压与密封。但下官以为,既有此成功先例,假以时日,造出能装于车船的小型机并非不可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物一旦推广,恐将震动天下。”宋应星压低声音,“一台机器可抵数十人力,若用于矿场抽水、工坊锻打、农田灌溉,不知多少工匠、劳力将无事可做。下官担心……会引起骚乱。”
张世杰沉默片刻。
厂房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声,锻锤起落声,水流哗哗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新时代的序曲。
“宋先生可知,为何我要将此物命名为‘火龙机’?”他忽然问道。
宋应星一怔:“国公爷曾言,此机以火生汽,汽推活塞,往复如龙舞……”
“不止于此。”张世杰走到机器前,手指轻叩飞轮轴,“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此机如今庞大笨重,只能固定于此。但将来,它会被造得更小、更轻、更强劲——那时,它就能装在车上,让车无需牛马自行奔驰;装在船上,让船逆风逆水仍能破浪前行;装在纺车上,一人可抵百人纺纱织布。”
他的声音在厂房中回荡,每个字都重重敲在众人心上。
“至于匠人劳力无事可做?”张世杰转过身,目光如炬,“错了。机器不会让人无事可做,只会让人做更有价值的事。矿工不用再日夜踩水车排水,就能去开采更多矿藏;铁匠不用再挥汗如雨抢大锤,就能去打造更精密的零件;农夫若能用机器灌溉,就能开垦更多荒地。”
“可是……”一位年轻匠师忍不住开口,“那些只会踩水车、抢大锤的人怎么办?他们没了活计,如何养家糊口?”
这个问题让厂房内安静了一瞬。
张世杰看着这个最多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点了点头:“问得好。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有些惶恐,还是躬身道:“小人陈三狗,保定府人,原是铁匠学徒……”
“陈三狗,你可知你如今在做什么?”张世杰问。
“小、小人在格物院做帮工,学看图纸,学打磨零件……”
“这就是了。”张世杰提高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清,“从前你只会抢大锤,现在你能看懂图纸,能加工精密零件。这就是进步——从出力气的活,变成出脑子的活。将来,格物院要办学校,所有匠人都要识字算数,学机械原理。不是机器抢了人的活计,是机器逼着人变得更强、更聪明!”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深沉:“这场变革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它会掀天揭地,改变千年未变的生产方式,改变士农工商的等级秩序,甚至改变战争的形态,改变国家的强弱。我们正站在历史的岔路口——要么引领这场变革,让大明率先踏入新时代;要么固步自封,等到西洋人用同样的机器造出坚船利炮,轰开我们的国门。”
厂房内鸦雀无声,只有机器仍在不知疲倦地运转。
宋应星深吸一口气,深深作揖:“国公爷远见,非下官所能及。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是否应先禀明圣上?”
张世杰看着那台轰鸣的机器,良久,缓缓摇头:“时机未到。陛下与朝中诸公,尚未能理解此物的意义。贸然上奏,只会引来‘奇技淫巧’‘劳民伤财’的非议。”
他走到锅炉前,炉火透过观察孔映亮了他的侧脸:“此物还需改进。要更小,更省煤,更安全。宋先生,我给你半年时间,经费加倍,人手任选。半年后,我要看到能装在马车上的移动机器,还要看到能驱动纺纱机的专用机型。”
“下官领命!”宋应星躬身应道,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此外,”张世杰环视众人,“今夜在场诸位,每人赏银百元。此机成功之事,列为甲等机密,任何人不得外泄。违者——”他语气转冷,“以泄露军机论处。”
匠师们齐齐躬身:“谨遵国公爷之命!”
离开格物院时,天色已蒙蒙亮。雪花仍在飘洒,落在张世杰肩头,瞬间被体温融化。
马车里,宋应星终于忍不住问道:“国公爷,下官有一事不明。您似乎……对此机原理极为熟悉。许多关键之处,如分离冷凝、平行运动机构,您一点拨,我们便茅塞顿开。可这些构思,实在不像凭空能想出的……”
张世杰望向车窗外渐亮的天空,沉默许久。
“宋先生可曾想过,”他缓缓道,“这天地运行,自有其理。日月星辰的轨迹,草木生长的规律,水汽蒸腾凝结的循环……都是理。我们格物,便是要探寻这些理。而理一旦被掌握,就能化为技,化为器。”
“至于我为何知道这些……”他收回目光,看向宋应星,“或许是在梦中,或许是在前世,或许……是上天不忍见华夏再沦沉沦,给我的启示吧。”
宋应星怔住了。他想起了这些年来英国公提出的种种奇思:燧发枪的簧片设计,颗粒火药的制作工艺,还有这蒸汽机的完整构想……每一件都远超时代,却又严密合理,仿佛真的曾存在于某个世界。
“国公爷,”老人声音发颤,“您说要掀天揭地……这天,真要变了吗?”
张世杰没有直接回答。他掀开车帘,望向街道两旁陆续开门的店铺,早起的小贩推着独轮车吱呀呀走过,更夫拖着疲惫的身影交班。这座古城还在按照千年来的节奏苏醒。
但他知道,在那座不起眼的格物院里,一颗种子已经破土。
它会生长,会蔓延,最终长成参天巨树,将旧世界的一切都笼罩在它的荫蔽下——或是碾压在它的根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