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清晨,向来是被软糯吴侬软语和运河桨声唤醒的。
今日却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打破。
苏州府衙前那一片平日还算宽敞的广场,此刻已被黑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数百名商民打扮的人,手里紧紧攥着亮闪闪的物事,群情激愤,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昨日还能用!昨日我来缴纳货税,陈司吏收得清清楚楚!怎地过了一夜就不作数了?”
一个穿着绸布长衫,看样子是家小商铺主的中年汉子,脸涨得通红,挥舞着手中几枚银光闪闪的圆币,冲着紧闭的府衙大门和门前如临大敌的衙役们嘶喊。那银币在他手中跳跃,反射着初升的朝阳,发出刺眼的光,币面上隐约可见盘龙纹和“大明银元”字样。
“就是!这银元是越国公亲颁的法定货币,户部明文告示天下,税收、交易皆可通行!你们苏州府衙凭什么不收?”旁边一个精干的货郎跟着大喊,他担子还搁在脚边,显是来的路上就被堵住了。
“我等小本经营,好不容易凑足这银元来完税,你们一句‘不收’,莫非是要逼我们再去钱庄兑那成色不一的杂银,平白受一层盘剥吗?”
“开门!让赵知府出来说个明白!”
人群躁动着,向前涌动,维持秩序的衙役们额头冒汗,死死抵着水火棍,组成一道单薄而摇晃的人墙,口中只会机械地重复:“退后!公门重地,休得喧哗!这是上头的命令!”
“命令?”那商铺主气得几乎要笑出来,他将手中银元捏得死紧,指节发白,“谁的命令?大得过朝廷的王法,大得过钧旨吗?!”
骚动如同水波,从府衙门口一圈圈向外扩散,扰乱了平江路、观前街往日的秩序。许多店铺虽开了门,却无心做生意,掌柜和伙计们都探着头,忧心忡忡地望着府衙方向。一些原本要入城贩卖菜蔬的农人也被堵在城外,议论声、抱怨声、催促声交织在一起,让这座以富庶安宁闻名的江南都会,弥漫开一股不安的气息。
距离府衙不远,一座临河的精致茶楼,雅间“听雨轩”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苏州知府赵文康穿着一身常服,并未着官袍,正悠闲地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盏碧螺春。他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只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偶尔闪过市侩的精明。窗外传来的隐隐喧哗,似乎并未影响他的雅兴。
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着褐色锦袍的老者,乃是苏州本地钱庄行会的会长,沈万金。沈会长手指间捻动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木念珠,眉头微蹙,低声道:“赵大人,门外这动静……是不是闹得有点大了?越国公那边……”
赵文康慢条斯理地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越国公?哼,北京城那位爷,手伸得是长,可这江南地面,自古以来讲的就不是他那一套!什么狗屁银元,统一成色,方便商民?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无非是想夺了我等铸币、汇兑之利,将这金山银海的命脉,牢牢抓在他一人手中!”
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更深的怨毒:“他张世杰在北方搞风搞雨,靠着刀把子立规矩,也就罢了。可这江南,是文教之地,是士绅之乡!钱公(钱谦益)早已有言,此乃‘与民争利’,动摇国本!他如今权势熏天,在朝中我们暂避其锋,可在地方上,阳奉阴违,拖着不办,他能奈我何?难道还能派兵把他这‘新政’强塞进我苏州百姓的口袋里不成?”
沈万金脸上忧虑未消:“可这般公然拒收,怕是直接落了把柄啊。听闻那位爷,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主……”
“把柄?”赵文康嗤笑,指了指窗外,“你听听,是‘本府’下令拒收的吗?那是币承担责任嘛!最多不过办几个不长眼的胥吏,本府自会整顿,他越国公还能因为这等‘小事’,罢了我这朝廷四品命官?”
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再说了,这苏州城内,乃至整个江南,有多少人家,多少商铺,是和咱们一条心的?法不责众!他张世杰再横,还能把江南士绅、商贾全都抓起来?断了这赋税重地,朝廷第一个不答应!北京城那位皇帝,心里只怕也乐见其成呢。”
沈万金闻言,稍稍安心,念珠捻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点头道:“大人深谋远虑。只是……还是要把握好分寸,莫要真的激出民变才好。”
“民变?”赵文康不屑地瞥了一眼窗外,“一群逐利的商贾罢了,闹一闹,发现无利可图,自然就散了。等他们乖乖去钱庄,用实实在在的雪花银来纳税,这事就算了了。也让北京那位看看,他这新政,在江南……行不通!”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的喧哗声似乎更大了些,还夹杂着几声惊呼。赵文康皱了皱眉,并未起身,只当是那些商民闹得更凶了些。
北京,越国公府邸。
此处原是前朝某位权贵的宅院,被赐予张世杰后,并未大肆修缮,只是加强了守卫。书房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明舆图,上面用朱墨标注着诸多符号,辽东一带更是密密麻麻。
张世杰并未穿着蟒袍,只一身玄色箭袖常服,正站在舆图前,目光沉静地凝视着江南区域。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苏明玉坐在下首,面前摊开着几本账册。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襦裙,外罩浅青色比甲,发髻简单挽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虽打扮素雅,眉宇间却有一股寻常闺阁女子没有的干练与锐气。她正轻声汇报着:
“……国公,皇家票号在北地推行尚算顺利,汇兑业务已渐上轨道。二期国债认购亦超出预期,晋商、徽商认购踊跃,首批款项已陆续入库,可解辽东军需燃眉之急。只是……”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张世杰挺拔的背影,声音微沉:“江南方面,阻力比预想的更大。我们派去的人回报,苏、松、常、镇等府,官面虽然不敢明着反对,但暗中授意钱庄联手压价,散布流言,各地分号业务开展举步维艰。尤其是苏州……”
就在这时,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紧接着,亲卫统领赵铁柱那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封插着红色羽毛的信函。
“国公,八百里加急!来自苏州‘夜枭’分部!”
张世杰猛地转身,眼中精光一闪。红色羽毛,代表事态紧急,可能涉及地方动荡。他接过信函,迅速拆开火漆,抽出信纸。
目光扫过纸上文字,张世杰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方才的平静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凛冽的寒意。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苏明玉都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屏住了呼吸。
“好,好一个苏州府!好一个赵文康!”张世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冷硬,“竟敢公然煽动胥吏,拒收朝廷钦定银元,引发民乱!”
他将信纸拍在桌上,苏明玉和赵铁柱都能看到那上面简短的汇报:“今日辰时,苏州府衙公然拒收银元纳税,数百商民围堵府衙,群情激愤,局势恐将失控。疑知府赵文康幕后指使。”
苏明玉俏脸瞬间煞白,失声道:“他们竟敢如此!这是直接对抗新政,动摇国信!”
赵铁柱更是须发皆张,抱拳吼道:“王爷!让末将带兵去苏州,拿了那狗官赵文康,看谁还敢阳奉阴违!”
张世杰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再次看向墙上的舆图,目光在南北之间快速移动。北方的辽东,皇太极磨刀霍霍;南方的江南,士绅蠢蠢欲动。这是一盘大棋,苏州,就是对手落下的一颗挑衅的棋子,必须用最果断、最凌厉的手段打回去!否则,新政将在江南寸步难行,甚至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导致全线崩溃。
片刻死寂般的沉默后,张世杰霍然转身,命令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而冷酷:
“赵铁柱,持我令牌,立刻去五军都督府,传李定国来见!”
“是!”赵铁柱大声应诺,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苏明玉站起身,眼中带着担忧:“国公,动用兵马……是否……”
“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张世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怀柔、分化,日后可行。但眼下,必须立威!要让所有人看看,对抗新政,对抗本公,是什么下场!杀鸡儆猴,苏州这只‘鸡’,分量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