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三所西北角那间破败的土坯营房内,空气依旧弥漫着刺鼻的霉味和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气息。但角落里,那堆被张世杰用碎煤渣、黄土和水压制而成的蜂窝煤饼,在特制的小铁炉里稳定地燃烧着。橘黄色的火焰在蜂窝孔洞中跳跃,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呼呼”声,顽强地驱散着从墙壁裂缝和破门缝隙中不断涌入的刺骨寒意。
火光映照着两张脸。
赵铁柱蹲在炉边,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细木棍拨弄着炉膛里的煤饼,让火焰燃烧得更充分些。他左臂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肋下的伤更是牵扯着每一次呼吸,但炉火带来的暖意和炉子上那口小锅里翻滚的热水,都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时不时偷眼看向坐在对面、铺着张破草席的“通铺”边沿的张世杰。
张世杰背靠着冰冷潮湿、糊满霉斑的土墙,双腿盘坐。他换下了那身簇新的靛蓝直裰,只穿着一件同样浆洗得发白、却厚实干净的旧棉布内衫——这是张福偷偷塞进包袱里的。昏黄摇曳的火光勾勒着他年轻却异常沉静的侧脸轮廓。他微微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支秃了毛的毛笔,就着炉火的光亮,在一张粗糙的劣质黄纸上缓慢而专注地勾画着什么。那专注的神情,仿佛置身于书斋雅室,而非这散发着恶臭的军营垃圾堆。
他在画图。一张结构极其简单却又透着某种奇异精密感的图样:一个圆筒形的模具,底部有凸起的圆柱钉,上部是实心的压杆。旁边还标注着几个细小的尺寸数字和比例说明。正是蜂窝煤的模具图。胡老刀那点粗浅的铁匠手艺显然不足以完美复现,他需要更精确的图纸,为后续可能的“量产”做准备。
营房里很安静,只有炉火的呼呼声、笔尖划过糙纸的沙沙声,以及赵铁柱偶尔拨弄炉火的细微声响。但这安静,却被隔壁和门外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各种声响不断打破。
隔壁营房里,一个苍老而剧烈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和含糊不清的呻吟。那是同哨的一个老兵,肺痨多年,在这寒冬里愈发严重,咳出的痰里都带着血丝。没人管他,也没药给他。
门外不远处的泥泞空地上,几个半大孩子(名义上的“小兵”)正为了争夺半块冻得硬邦邦、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黑面饼子,互相推搡、咒骂、撕打,发出尖利的哭嚎和叫骂声。一个跛脚的老军汉试图呵斥,声音却虚弱无力,很快被淹没。
更远处,营区深处那几间相对完好的土坯房里,隐隐传来一阵阵肆无忌惮的猜拳行令声、酒碗碰撞声,以及女人放浪形骸的娇笑声。那是张百户和其他几个百户、总旗在饮酒作乐,与这片死寂破败的营区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这一切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描绘着这京营最底层最真实的绝望图景。赵铁柱听得心烦意乱,眉头紧锁,几次想开口骂人,但看到张世杰那沉浸在图样中、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噪音的专注侧影,又强行忍了下去。
就在这时,营房那扇破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带进一股冰冷的寒风。胡老刀那张带着刀疤、此刻却堆满了复杂情绪的脸探了进来。他搓着手,脸上带着几分讨好,又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首先就被那散发着温暖和光亮的小铁炉牢牢吸引住了,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总…总旗大人…”胡老刀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压低,似乎怕惊扰了什么。
张世杰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纸上滑动,淡淡地“嗯”了一声。
胡老刀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隔绝了外面更多的嘈杂。他凑近炉子,贪婪地感受着那久违的暖意,目光在炉膛里燃烧的蜂窝煤饼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转向张世杰,脸上挤出笑容:“大人…您…您吩咐打听的事…小的…小的有点眉目了…”
张世杰手中的笔终于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胡老刀:“说。”
那平静的目光却让胡老刀心头一凛,连忙收敛心神,压低声音道:“是…是城西二十里外,黑风坳那伙人!领头的叫‘过山彪’,手底下聚了五六十号亡命徒!都是些活不下去的流民和逃兵!平日里就藏在黑风坳那片老林子里,神出鬼没!专挑京郊往来的小商队和落单的行人下手!绑票、勒索、杀人越货!凶得很!”
“过山彪…”张世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号,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官府不管?”
“管?”胡老刀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苦笑,“怎么管?五城兵马司那些老爷兵?他们也就敢在城里欺负欺负平头百姓!城外?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去!至于京营…”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怨毒,“上头那些官老爷,只关心自己兜里的银子!只要这伙人不闹到眼皮子底下,谁管他们祸害谁?反正…死的都是些没根脚的草民!”
“而且…”胡老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小的还打听到…这伙人,跟咱们营里…有些人…怕是有点不清不楚…”
张世杰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他身体微微前倾,炉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说清楚。”
胡老刀被这目光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卖关子,连忙道:“小的…小的也是听几个常去城里赌坊的兄弟喝多了酒瞎咧咧…说…说那‘过山彪’抢来的东西,有些…有些见不得光的,比如值钱的首饰、好皮子啥的…会通过一些门路,低价卖给…卖给营里某些军官的亲戚…再由他们转手倒腾出去…神不知鬼不觉!两边都得利!所以…所以这伙人才能在京郊逍遥这么久…”
营匪勾结!
张世杰的心底,一股冰冷的怒意骤然升腾!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糜烂,而是彻底的腐烂!喝兵血的军官,为了私利,竟然豢养匪患,鱼肉乡里!这京营,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
“知道具体是谁吗?”张世杰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冰碴子。
胡老刀吓得一哆嗦,连连摆手:“大人!这个…这个可不敢乱说!都是些捕风捉影的醉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万一…万一传出去…小的…小的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脸上充满了恐惧,显然触及到了他不敢触碰的禁区。
张世杰深深看了胡老刀一眼,没有再追问。他知道,以胡老刀的身份和胆量,能说到这份上,已经是极限了。
就在这时——
“哐当!”
营房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巨大的力量让门板狠狠撞在土墙上,震落簌簌灰尘!
一个身材粗壮、穿着油腻百户军服、满脸酒气通红的汉子闯了进来,正是张百户!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醉醺醺、挎着腰刀的军汉,堵住了门口。
浓烈的酒气和一股劣质脂粉味瞬间充斥了狭小的营房,冲淡了炉火的暖意。
张百户那双被酒精烧得通红的眼睛,首先就被角落里那散发着温暖光亮和诱人暖意的小铁炉牢牢吸引住了!他眼中瞬间爆射出贪婪和惊异的光芒!这鬼地方,居然有如此暖和、烟还这么小的火炉?!这可比他们烧柴炭的破盆子强百倍!
“哟呵?!张总旗!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张百户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走到炉子前,贪婪地伸出手想去摸那暖烘烘的炉壁,“这…这是个什么宝贝疙瘩?烧的啥玩意儿?这么暖和?!”
赵铁柱猛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想挡在炉子前,却被张世杰一个眼神制止。
张世杰缓缓站起身,平静地看着张百户:“百户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张百户被炉火烤得舒服,嘿嘿一笑,目光终于从炉子上移开,带着浓浓的醉意和毫不掩饰的恶意,落在张世杰身上,“老子是来告诉你!出大事了!”
他故意顿了顿,想看到张世杰脸上的惊慌,却发现对方依旧平静如初,心中不由得更添几分恼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腔调:
“就在今天晌午!咱们千户所负责巡防的京西官道上!出大事了!城南王记绸缎庄运货的车队!整整三大车苏杭上好的绸缎!就在离咱们防区不到五里的地方!被劫了!”
“光天化日啊!就在官道上!十几个押车的伙计,死了七个!伤了五个!领头的王掌柜和他刚纳的小妾,被绑走了!那伙天杀的匪徒,还留下话,要王家三天之内,拿五千两银子去黑风坳赎人!否则…嘿嘿,就等着收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