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般刮过英国公府高耸的青砖院墙,在深深庭院里打着凄厉的呼哨。张世杰推开自己那扇单薄的房门,一股裹着霉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凝成白雾。屋里唯一的炭火盆奄奄一息,几块劣质木炭吝啬地散着微温,杯水车薪,挡不住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蚀而入。他身上那件半旧的夹棉袄子,在嫡母刘氏“精打细算”的月例下,棉絮早已板结发硬,根本抵不住这滴水成冰的酷寒。张世杰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骨节处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寒意。
“少爷,您回来了。”张福佝偻着背从外间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半碗浑浊、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上面可怜巴巴地飘着几根腌菜丝。“快趁热……呃,暖暖身子。”老仆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窘迫和心疼,碗里那点可怜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就消散了。
张世杰接过碗,冰冷的碗壁激得他一颤。他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东西,胃里却没什么饥饿的感觉,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凉。张之极一房克扣月例、克扣炭火,连这最基本的口粮都一减再减。这具身体本就虚弱,再这样下去,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他小口啜饮着那几乎温凉的粥水,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在心底翻腾。前世的他何曾为温饱发过愁?如今,却连活下去都成了每日的挣扎。
“福伯,”张世杰放下碗,声音在寒冷中显得有些低沉,“府里那些跟咱们一样,被克扣、被欺压的人,你心里有数吗?”
张福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和忧虑。他放下收拾碗筷的手,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少爷,您这是要……”
“大树底下,根须盘错。想在府里活下去,光靠咱们主仆二人硬扛,不行。”张世杰的目光透过窗棂上破损的油纸,投向外面风雪弥漫、等级森严的府邸深处,眼神锐利如刀,“得知道,谁和我们一样,在树根底下挣扎,谁又能在这挣扎里,抓住一点点往上爬的指望。”
张福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脑海中快速梳理着国公府这张无形而庞大的关系网。他布满皱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秘辛般的谨慎:“后厨那边,有个专管柴炭采买的小管事,叫李忠。人看着老实巴交,没啥大本事,可位置却有些油水。前些日子,他老娘得了急病,想支点银子抓药,找到管事的王婆子,结果被那老婆子夹枪带棒地羞辱了一顿,说他老娘死了也活该,还扬言要寻个错处把他这差事撸了,换上她娘家侄儿。李忠当时就跪在冰冷的地上磕头求饶,头都磕破了,王婆子才骂骂咧咧地走了。这事儿……好些人都看见了。”
柴炭采买?张世杰心中一动。这位置确实不起眼,但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时节,却关乎着府里无数人的冷暖,也关乎着某些人克扣贪墨的空间。那个王婆子,张世杰有印象,是刘氏陪房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府里一向跋扈。
“还有,”张福的声音更低了,“府里西跨院那边,护院里头有个叫王勇的。辽东退下来的老边军,身手很硬实,一条膀子就是当年在浑河血战里被鞑子砍废的,落了残疾。按说该得些抚恤,可层层盘剥下来,到他手里就没几个子儿了。如今在府里当个普通护院,空有一身本事,却处处被排挤。他那份例钱,总被领头的克扣,敢怒不敢言。家里孩子多,婆娘身子又弱,日子过得比咱们还紧巴。前几日他当值,饿得头晕眼花,差点从巡夜的梯子上栽下来。”
浑河血战!张世杰心头猛地一震。那是明末少数几场对后金打出惨烈血性的战役,萨尔浒之后明军最后的脊梁之一。能在那种修罗场里活下来,还丢了条膀子的人……他脑中瞬间闪过王勇可能的形象:沉默、隐忍、被生活压弯了脊梁,但骨子里那点血勇,或许还未曾彻底熄灭。这样的人,一旦被逼到绝境,或者……看到一丝改变的希望?他需要武力,需要一双在黑暗中能看清道路的眼睛。王勇这种被遗忘在角落的老兵,正是最合适的目标。
“李忠……王勇……”张世杰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神深处有幽微的火光在跳动。一个掌握着物资流通的节点,一个拥有被埋没的武力。很好,这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支点。“福伯,帮我盯着点,特别是那个王勇。他什么时候轮值,常在哪里走动。”
“是,少爷。”张福郑重地应下,浑浊的眼底也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风雪依旧肆虐。张世杰裹紧单薄的旧袄子,揣着怀里仅剩不多、但分量沉甸甸的几块碎银子,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绕过灯火通明的主院区域,向西跨院那片低矮的排房走去。这里是府里低级仆役和下等护院的居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劣质煤烟、汗味和食物霉变混合的复杂气息。
在一处背风、堆满杂物的角落,张世杰找到了他的目标。一个身形魁梧、穿着单薄旧号衣的汉子正佝偻着背,缩在墙角避风。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他左侧袖管空空地垂着,另一只粗粝的大手正拿着一块磨刀石,缓慢而专注地打磨着腰间佩刀的刀锋。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冰冷的铁器是他唯一的依靠和慰藉。他脸上有一道斜贯面颊的旧疤,像一条僵死的蜈蚣,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添几分狰狞与落寞。这就是王勇,那个浑河血战里活下来的老兵。
“王护院?”张世杰走到近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呼啸。
王勇磨刀的动作猛地一顿,警惕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竟是府里那位出了名备受欺凌的庶孙少爷时,他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迅速被一种习惯性的木然和戒备取代。他挣扎着想起身行礼,动作因为寒冷和那条废臂显得有些笨拙僵硬。
“不必多礼。”张世杰摆摆手,目光落在王勇冻得发紫、关节粗大的手上,又扫过他空荡荡的袖管,“这天寒地冻的,王护院辛苦了。”
王勇沉默地站着,眼神低垂,盯着自己破旧的靴尖。他不知道这位自身难保的少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更不想招惹任何麻烦。庶孙?在国公府里,这身份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漩涡。
张世杰也不绕弯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他解开绳子,油纸摊开,里面竟是两个硕大饱满的冻梨,表皮还凝结着晶莹的霜花,散发着清冷的甜香。在这物资匮乏的寒冬,在仆役们连粗粮都吃不饱的时候,这简直是奢侈之物。
“家里一点存下的,不值什么。”张世杰将冻梨递过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天冷,拿着润润喉。”
王勇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他看着那递到眼前的冻梨,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清甜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饥肠辘辘的胃和早已麻木的心。多少年了?自从从辽东拖着残躯回来,在这深宅大院里当牛做马,受尽白眼和克扣,何曾有人正眼看过他?更别说给他这样的“好东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拿着吧。”张世杰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都是在这府里讨口饭吃,谁没个难处。”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王勇用麻木和沉默铸就的硬壳。他那只独臂有些颤抖地伸出去,迟疑了一下,才接过那包着冻梨的油纸。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
“谢……谢少爷。”王勇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冻梨,又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张世杰那张在寒风中显得过于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感激,有困惑,更多的是一种长久压抑后突然被触动的脆弱。
“听说王护院家里孩子多?”张世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敏锐地捕捉着对方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王勇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木然地点点头:“是,三个半大小子,一个丫头,正是能吃的时候……”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下去,生活的重担像无形的枷锁勒紧了他的喉咙。
“都不容易。”张世杰叹了口气,这叹息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和了然。他从怀里又摸出一样东西——一个用粗布缝制的、沉甸甸的小袋子。“这点东西,给孩子买口吃的,或是……给嫂子抓副药?”他轻轻将袋子塞进王勇那只紧握着冻梨的手里,动作自然得仿佛在递一件寻常物品。
布袋子入手沉重,里面金属的棱角清晰地硌着王勇的掌心。那是银子!至少是好几钱,甚至可能有一两!这突如其来的“厚赐”,像一道惊雷劈在王勇心头。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手,布袋子差点掉在地上,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恐和巨大的不安。“少爷!这……这使不得!太贵重了!小的……小的万万不敢收!”他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去。无功不受禄,更何况是这么大一笔钱?这位庶孙少爷想做什么?这钱拿着,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有什么敢不敢的?”张世杰稳稳地托住了王勇那只下意识往回缩的独臂,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当年在浑河,提着脑袋跟鞑子拼杀的时候,可曾想过敢不敢?流了那么多血,废了一条膀子,换来的就是在这府里挨饿受冻,连老婆孩子的药钱都掏不出来?”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紧紧盯着王勇瞬间变得通红的眼睛,“这银子,不是白给的。我张世杰在这府里是什么处境,你多少也该听过。日子难过,想活下去,想活得稍微像个人,就得找点能互相搭把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