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武九年(1654)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十一月才过中旬,重庆城已笼罩在湿冷的寒气中。
嘉陵江面上飘着薄雾,远处山峦隐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如同淡墨渲染的画作。
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樊一蘅独坐在书房内,炭火盆中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案头堆着奏章,最上面一份,是刚才枢密院承政处连夜呈过来的,关于《大明海贸公司条例》的草案
他伸手轻抚着卷宗光滑的封面,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朝堂上那场激烈辩论的余温。
方才的那场小朝会,至今仍在樊一蘅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日清晨,他如同往常一样,天未亮便起床梳洗。夫人为他整理朝服时,还特意在香囊里多添了些提神的香料。
今日朝会事关重大,老爷务必保重身体。
夫人轻声叮嘱,眼中满是忧色。
他何尝不知今日朝会的重要?
图海提出的新宗室制度和海洋贸易公司之议,已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作为礼部尚书,他必须扞卫祖制,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毕生的信念。
朝堂之上,当他听到图海侃侃而谈宗室、官员合营时,
内心顿时泛起怒火,这个满人出身的侍郎,提出的建议竟是如此惊世骇俗。
更让他心惊的是,监国朱亨嘉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兴奋与决断的神采。
宗室乃一骨同生,若是攫取权力,身居高位,帝位何保?
他当时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然而曹晔的反驳如同冷水浇头:
事事遵祖制,朝廷何至于此?若非监国拯救大局,此时明朝早已龟缩西南了吧!
这句话刺痛了他的心。是啊,若不是监国力排众议,大胆改革,大明恐怕早已......
可他毕生所学、所信的那些道理,难道就真的不合时宜了吗?
最让他痛心的是投票环节。当一张张选票投入长碟,他清楚地看到,那些他一手提拔的年轻官员
有些他以为会坚守圣贤之道的老人,都毫不犹豫地支持了新法。
二十一对九,这个结果像一记重锤,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老爷,该用晚膳了。
管家在门外轻声提醒,打断了他的沉思。
樊一蘅这才发现,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书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墨迹也干涸多时
他缓缓起身,腿脚因久坐而麻木
走过廊下时,他注意到庭院中的那株老梅已结满花苞,想必再过些时日就要绽放了
可惜,他怕是等不到赏梅的时候了。
夜深人静,樊一蘅再次独坐书案前
这一次,他取出了珍藏多年的澄心堂纸
这种纸张洁白如玉,质地绵韧,是他中进士那年恩师所赠,他一直舍不得用。
臣樊一蘅谨奏:
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缓缓晕开。他的思绪随着笔锋飘向远方。
他想起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也是这般寒冷
那时他还是个贫寒学子,在南昌城的岳麓书院借读
因为没有钱买炭,只能借着月光读书,手指冻得通红
但他从不觉得苦,因为心中装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记得甲申年闻变之时,臣正在四川赋闲。
笔下文字渐渐流畅,闻京师陷落,君父殉国,臣痛哭三日,水米不进
后得监国亲临茅屋,晓以大义,亦受大任。
五年来,他亲眼见证了这个政权从风雨飘摇到日渐强盛
太原大捷那天,他激动得在老妻面前老泪纵横
可是,随着军事上的节节胜利,朝中的变革也越发剧烈
有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个外人,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他倾注心血辅佐的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