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搭在笏板上的食指,极其轻微地、连续地向下叩击了两下
这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特定的人心中激起涟漪。
吏部文选司郎中胡显,一个年约三十许、血气方刚的官员,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一个箭步从班列中窜出!
他脸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
“臣!吏部文选司郎中胡显!斗胆叩问太师!”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殿宇间嗡嗡回响,
“如今强虏在北,磨牙吮血!
南郑拥重兵于闽海,其心难测!
东鲁漂泊舟山,朝秦暮楚!
西靖盘踞西川,僭号称尊,实乃我朝心腹巨患!
四境皆敌,虎狼环伺!
我朝四十四万忠勇将士,枕戈待旦,浴血鏖战,犹感捉襟见肘,左支右绌!
值此存亡绝续之秋,太师竟言‘罢兵’?!”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裂帛,直刺钱澄之:
“敢问太师!这‘罢兵’二字,罢的究竟是我大明将士手中保家卫国的刀锋
还是——我永历朝廷赖以存续的国运根基?!
此策,是欲使我等皆为阶下囚、神州再沦腥膻耶?!”
“哗——!!!”
胡显这番诛心之论,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满殿哗然!
“罢国运”三字
如同淬毒的匕首,直直捅向了钱澄之的心脏!
无数道目光,或震惊、或愤怒、或忧虑、或幸灾乐祸,瞬间聚焦在钱澄之身上
就连御座上的朱由榔,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
风暴中心,钱澄之终于动了
面对这公然的、极其严重的指控,他脸上依旧不见半分慌乱
他先是整了整衣冠,对着御座方向,极其郑重地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
起身后,他才缓缓转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激愤的胡显和骚动不安的群臣
嘴角甚至缓缓勾起一丝成竹在胸的、带着淡淡讥诮的弧度
他伸出手,不疾不徐地捋了捋颔下的长须,动作从容得令人心焦。
“呵呵……”
一声轻笑,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竟让殿内的喧哗稍息。
钱澄之的声音平和却极具穿透力:
“胡郎中忧国忧民,忠愤之情溢于言表,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澄之钦佩!想必殿内诸公,目睹四境烽烟,闻听‘罢兵’之议,亦多有与胡郎中同感者。”
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金石掷地,铿锵作响:
“然!澄之敢问诸公,罢兵之难,难在何处?难在四面皆敌,困局已成!
此诚然为困局,然——”他猛地一顿,目光如炬,扫视全场,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此乃困局,而非死局!澄之既敢在朝堂之上,御陛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韪
直言‘罢兵’,岂会无的放矢?自有破此死结、转危为安之良策!”
“哦?太师既有破局良方,何不快快道来,以解我等之惑,安天下之心?”
大理寺卿任斗墟不失时机地高声追问,声音洪亮,恰到好处地将所有人的心弦瞬间绷紧到极致。
钱澄之挺直腰背,仿佛年轻了十岁,声如黄钟大吕,震撼整个乾运殿:
“破局之道,便在——汰弱留强,精兵简政!
复太祖高皇帝之良制——重开五军都督府!
同时,集中精锐,引兵北上,雷霆一击,夺回九江、黄州二府
控扼长江天堑之咽喉!锁钥在手,则江南半壁可安!”
他手臂猛地一挥,袍袖带风,仿佛在指点万里江山:
“至于南郑郑森,看似拥舟师数万,声势煊赫,实则根基浅薄,所据不过泉、漳二府弹丸之地!其势如水上浮萍,无根之木!
朝廷只需遣一威望素着之勋贵重臣,持天子节钺,统精兵三万,旌旗东指!
以朝廷大义名分压之,以精兵锐卒临之,其必不敢撄我锋芒!
唯有扬帆入海,遁避三舍!其陆上之患,顷刻可除!”
钱澄之的声音充满了强大的自信
“如此,我朝坐拥江右、闽北、浙东、湖湘之富庶,东有鲁藩舟师可为海上屏障,牵制清虏与郑氏
北凭长江天堑,据九江、黄州之险,足可固守!
汰弱留强之精兵,可得充分休整,粮饷得以集中供给,民力得以喘息复苏……
此乃养精蓄锐、徐图恢复、奠定中兴之百年根基!何言自弃国运?
此乃以退为进,再造乾坤之策也!”
钱澄之这番气势磅礴、条理清晰的剖析,如同在浑浊的怒涛中投入了一块定海神针
殿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方才的激愤与质疑被一种复杂的沉思所取代。
金维新敏锐地捕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
他的目光飞快地、极其隐蔽地掠过武班前列的晋王李定国。
只见这位手握重兵、一言可决朝堂走向的亲王,依旧面无表情,但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了颔首!
金维新心中大定,立刻跨步出列,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钦佩与求教意味的笑容,声音洪亮:
“太师高论,如拨云见日,振聋发聩!下官茅塞顿开!然则,”
他话锋一转,笑容依旧,眼神却变得锐利起来,抛出了最关键、也最敏感的问题
“这重设的五军都督府,权柄职责如何划分?府军都督人选如何定夺?
汰弱留强,裁撤之老弱冗兵又当如何安置遣散?
所省之巨额粮饷,又如何确保尽数用于养精兵、苏民困,而非挪作他用?
此皆关乎新政成败、军心稳定之要害,恳请太师为陛下,为满朝诸公,详释之!”
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询问钱澄之属意的人选,
却将“安置”、“粮饷”这些烫手山芋抛了出来
同时点出“军心稳定”
暗藏机锋。
所有人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锁住钱澄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