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0年12月
北京冬日的酷烈,并非单一寒流,而是一支协奏的苦难交响:
朔风刮骨如刀,雾霾塞喉如絮,干冷锯裂肌肤
沙尘蔽日如夜,更有那低垂的天幕,沉重地压向人间
这城市在凛冬的掌控下,仿佛被揉捏的泥团,每一次呼吸都负上尘絮的重轭
每一寸血肉都冻作僵铁
每一刻光阴都如坠渊底——直至刺骨寒威在体内凝成冰核,冷硬生疼,永坠心底
朔风是磨快了千百年的钝刀,慢吞吞地刮过瓮城。
墙根下蜷着的人形便如脱水的虫子,渐渐干瘪皱缩。
褴褛的麻片裹着青紫的皮肉,在风里硬挺挺地支棱着,竟比活人的气息更分明些。雪粒子混着沙尘,抽打在人脸上,簌簌地响,像是阎王在拨弄着算珠。
城门洞里塞满了人,挤得比牲口棚还瓷实
浊重的气息在头顶盘旋,凝成一片白茫茫的霜雾,复又落下,钻进人颈窝里
一个妇人搂着团破絮,絮里探出颗小脑袋,脸蛋冻得发黑,哭声早哑了,只余下风箱似的抽气
她身旁的老汉喉咙里“嗬嗬”作响
枯手徒劳地抓挠着胸口,仿佛要掏出腔子里最后一点热气——那点热气刚从嘴里冒出来,就被寒风攫走,凝成冰丝,挂在他灰白的胡茬上。
雪幕沉沉垂落,如一张巨大的裹尸布,将紫禁城的金顶、官衙的朱门、坊市的青瓦,连同蜷缩在街角的蝼蚁,一视同仁地覆盖
巡城的兵丁裹着臃肿的棉甲,靴子踩过雪窝,发出“咯吱、咯吱”的钝响。雪下得久了,那“咯吱”声也渐渐稀疏——城隍庙的檐下
几个倚墙的躯壳已冻成青石般僵硬,再无声息
只有野狗拖着瘦骨嶙峋的肚子,逡巡在巷尾,鼻头翕动
嗅着雪层下那点僵冷的人气儿。
更夫沙哑的梆子声在子夜游荡,像孤魂的叹息:
“平安……无事……”
尾音被风撕碎,卷入墨黑的夜空
这梆声是催命的符咒,敲一下,便有几盏残灯熄灭
次日清晨,收尸的骡车碾过积雪,车辙里渗出的不再是泥水,而是一道道蜿蜒的暗红
——那是冻毙者身下最后的、微不足道的暖意,如今也凝成了冰。
顺治七年的京师,苍天垂泪成冰,大地冻裂如龟背。
朔风刮骨,冰棱割喉,雪幕覆顶,三寸寒威便能压断一具活物的脊梁
人缩在四面漏风的窝棚里,听着屋梁在风雪的啃噬下呻吟,只盼着这漫漫长夜快些熬尽
可天明时分,雪光映着青灰色的脸
才知昨夜又有邻人成了“路倒”
被薄席一卷,草草丢去了乱葬岗
冻毙者的眼窝深陷,空茫地望着铅灰的天,仿佛在问:
这苦寒,可是盘古开天时便遗下的诅咒?
这雪,可是要将整座燕京城,连带着百万生民,一同埋进永寂的冰棺?
雪虐风饕,苍生刍狗。
人肉之价,贱于柴薪。
与小巷的凄惨不同的是
此时的皇宫内,却是大鱼大肉、春光无限
当朔风在瓮城根儿刮出人命的算珠声时
紫禁城的暖阁里正熔着一炉太阳。
整座宫殿浮在温润的暖流之上,地龙从深宫砖隙间吐出绵长的热气,将金砖烘得如同美人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