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依旧如同潜伏在无尽深渊最底层的、不可名状的恐怖巨兽。其存在本身就如同一个溃烂的、流淌着脓血的伤口,烙印在宇宙的背面,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压迫感。它时刻觊觎着、渴求着门这一边的“生机”、“秩序”与“温暖”。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对一切存在之物的憎恨与吞噬欲。
但它似乎暂时认可了这扇重新变得坚固无比、并且拥有了圆满镜面无情守护、更隐隐带着那青衣人警告意味的门扉。
那歇斯底里、不计代价的疯狂撞击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狡猾、更加耐心、更加冰冷的窥探与漫长的等待。
如同最有经验的猎手,潜伏在黑暗中,收敛了所有的气息,连心跳都仿佛停止。只是用那双充满了毁灭欲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猎物,计算着时光的流逝,等待着猎物露出最细微的破绽,哪怕只是亿万分之一刹那的松懈。
它在等待。
等待这扇门因未知的内外因素再次出现哪怕最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等待那与门合一的守护者的意志,在永恒的孤寂与规则的同化中,出现一丝一毫、哪怕是本能般的动摇。它相信,没有任何意志能真正承受永恒的孤寂,哪怕是规则本身,也会在漫长到令人发指的时间中,产生一丝……“疲惫”。
等待下一次纪元更迭、宇宙动荡、法则潮汐所带来的、那稍纵即逝的可乘之机。宇宙并非一成不变,总会有波澜兴起。
它的恶意,不再张扬,而是如同宇宙最基础的背景辐射,冰冷、无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只是暂时被这扇门、这面镜构成的绝对屏障,强行隔绝、压制。但这恶意并未消失,而是在积聚,在酝酿,如同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而归墟之镜那偶尔闪过的、带着一丝本能警告与漠然审视意味的苍茫光泽,似乎也正是对这种永恒窥探的、最有效的无言回应。那光泽仿佛在说:“我看着你。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却又在某种更高力量干预下暂时稳固的危险平衡,在门的内外重新建立。
这不是和平。
这不是共存。
这是两个截然对立、本质相克、代表了宇宙阴阳两面的存在之间,一场超越了寻常时间尺度、更加漫长、更加考验耐心、意志与存在根基的……无声战争的前奏。
战争的号角早已吹响,只是换成了以纪元为单位计算的、无声的侵蚀与抵抗。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远比任何正面冲突更加凶险的博弈。
除了九幽,在那无尽虚空更黑暗、更古老、连星光都拒绝照耀的角落……
一些同样古老、同样强大、其存在方式与意图或许截然不同的不可名状之物,似乎也因这一次归墟之门的剧烈动荡、那刹那圆满镜光的爆发、以及那青衣人最后的警告,将目光短暂地、带着各种复杂难明的情绪投向了此地。
它们的意念,不像九幽那般充满了侵略性,却更加诡异,更加难以捉摸。如同冰冷而滑腻的、超越了维度的触须,在多元宇宙的虚空边缘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扫过,感应着那扇门散发出的、更加完整、更加深邃、也更加不可侵犯、甚至带着一丝令它们也感到忌惮的磅礴气息。
有的,带着权衡后的忌惮,那忌惮深处,是更深的贪婪。它们像盘旋在宝藏周围的幽灵,既畏惧守护宝藏的巨龙,又舍不得离开。归墟之门本身,以及其连接的那片混沌之海,对它们而言,或许也是难以想象的“资源”或“奥秘”。
有的,带着纯粹的、事不关己的漠然。宇宙的生灭,于它们而言,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戏剧。门的存在,只是舞台上一个比较特殊的道具。它们的目光,如同观众扫过舞台,不带感情,只有一丝……无聊的好奇。
还有的,其情绪根本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那是属于另一个层次存在的、扭曲的“好奇”或“关注”。它们的存在形式本身,就可能颠覆常理。
然后,大多带着各自的思绪,又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那无边的、连“黑暗”都无法形容的寂灭之中,继续它们那超越了凡人理解范畴的、近乎永恒的、孤独的存在方式。
青衣人最后那句平淡却仿佛蕴含着宇宙重量、威严无尽的“尔等……也该安分了”的警告,显然并非空穴来风,也绝非仅仅针对九幽。
他那未知的、轻描淡写的出手,以及李不言最终那撼动规则、以生命点亮归墟的牺牲所共同达成的结果,如同一次强烈的、波及深远的震慑,暂时压下了那些隐藏在宇宙最深沉阴影中的、蠢蠢欲动的涟漪与目光。
为这新生的、脆弱的平衡,赢得了一段宝贵的、无人知晓长度的……时间。
但这段时间有多长?无人知晓。也许是一个纪元,也许……只是下一次更大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喘息。宇宙的阴影中,永远不乏耐心等待的猎手。
第五节生者的世界与无名的丰碑
时光的长河,在这个终极寂静与终结之地之外,在那扇门所默默守护着的、无穷无尽的生机疆域里,依旧以其自身的、不可阻挡的、喧闹而多彩的节奏,奔腾不息,滚滚向前。
对那尽头的沉默与牺牲,一无所知。
这“一无所知”,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残酷的公平。
在那些被归墟之门默默守护着、却对其存在一无所知、也永远不应知晓的、无数生机勃勃、爱恨交织的世界里……
太阳依旧照常升起又落下,将金色的光辉洒满山川河流,仿佛亘古不变。
草木依旧遵循着枯荣的轮回,在春风中抽芽,在秋霜中凋零,演绎着生命最基础的坚韧。
文明依旧在战争与和平、创造与毁灭、团结与分裂的永恒循环中跌宕起伏,演绎着各自的史诗与悲剧。王朝更迭,英雄崛起,阴谋暗算,儿女情长……这一切,依旧是每一个渺小个体生命中,最重要、最真实、也是唯一的主题。
他们为了生计奔波,为了爱情痴狂,为了权力争斗,为了理想献身。
他们争吵,他们相爱,他们探索,他们遗忘。
他们活在每一个鲜活的、充满了烟火气的“当下”。为了一枚金币斤斤计较,为了一句承诺赴汤蹈火,为了一次离别肝肠寸断,为了一次重逢喜极而泣。
无人知道,在宇宙那冰冷而浩瀚的、超越了他们想象边界的某个尽头,存在着这样一扇沉默地决定着所有世界最终命运的门扉。
无人知道,曾有一位名为李不言的修士,为了这看似与他们日常生活、柴米油盐、爱恨情仇毫无关联的、宏大而抽象的宇宙平衡,付出了何等惨痛、何等彻底、连存在本身都献祭出去的代价。
无人知道,他们每一次在夜晚得以安然入睡,每一次在清晨能够见证朝阳升起,每一次文明的星火能够在废墟上再次点燃并得以延续,其最根本的、往往被所有生灵视为理所当然的背景板上,都倚赖于那扇门的沉默矗立,以及那位守护者永恒的、无人知晓的沉眠与牺牲。
他们的“生”,建立在一位“死者”的永恒“守护”之上。
这守护,无声,无息,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构成了他们能够肆意欢笑、痛苦、爱恨、存在的……最坚实的基础。
或许,在某个世界最古老的、早已被岁月风干、被视为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或史诗残篇中,会模糊地、扭曲地、以各种不同的面貌提及一位“以身补天”的巨人,一位“化身为界”的古神,一位“舍身饲虎”的圣者,一位“盗火予人”的英雄。
那些传说的具体细节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与口耳相传的演绎、美化与误解之中。英雄的名字被遗忘,事迹被改编,其核心的、惨烈的、关乎所有人生存的真相,也被层层叠叠的文学想象、宗教诠释与政治需要所掩盖、所扭曲、所利用。真正的牺牲者,在传说中变成了符号,变成了工具,甚至变成了被嘲弄的对象。
但冥冥之中,那份“守护”的意志,那份为了更大集体的存续而甘愿牺牲小我的精神,那份对“平衡”与“秩序”的本能追求与敬畏,却仿佛化作了一种无形的烙印,一种文化的基因,渗透在诸多世界、诸多文明的文化血脉与集体潜意识的最深处。
成为了一种被本能地歌颂、被潜在地缅怀、被一代代人不自觉传承的、却无人能真正追溯其最初源头的……永恒主题。
这,或许就是牺牲者其存在意义的另一种、也是更为宏大的延续。他们的名字被遗忘,但他们的“行为”所代表的精神,却化作了文明的一部分,在无数的英雄、圣徒、先驱身上,一次次地重现,一次次地闪耀。
这,或许就是牺牲者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慰藉,也是其存在价值的另一种、更为永恒的延续方式。
他们不需要被铭记真实的姓名,不需要被立碑歌颂,不需要香火供奉,不需要受惠者的感恩戴德。
他们守护的,他们所牺牲换来的,正是这“不被大多数知晓”的、平凡而真实的、充满了琐碎、痛苦、欢乐、缺陷却也充满了不屈活力的……生生不息。
这平凡的、日复一日的、充斥着各种声音(哪怕是争吵与哭泣)的世界,这每一个新生婴儿的啼哭,每一次真心绽放的笑容,每一次对未知的探索,每一次对命运的抗争……本身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也是最沉重的祭奠与丰碑。
他们的寂静,换来了万界的喧闹。
这喧闹,便是对他们最高的礼赞。
这喧闹,本身就是一首无声的、永恒的……英雄史诗。
第六节回响·种子·未来
回归这片灰色的、一切的终极之地。
回归这扇门,这面镜,这片死寂。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以何种超越理解的方式计量。
那扇门,依旧在缓缓旋转,沉默如初,如同一位永恒的守望者。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写给永恒的、冰冷的诗。
那面镜,依旧在映照万法归墟,冰冷如初,如同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它的映照,是对所有“存在”的最终审判,也是最深刻的记录。
那点沉睡的真灵,依旧在归墟本源的最深处沉眠,希望渺茫如初,如同一个永恒的承诺,等待被兑现。它的沉睡,是这片绝对“终”与“静”之中,唯一的……“未完成”。
一切,都仿佛被这绝对的“终”与“静”所固化,所定义,成为了一幅永恒的、壮阔而悲凉的、唯有宇宙本身才能欣赏的……风景画。这幅画,没有边框,没有尽头,只有门,只有镜,只有静。
唯有那镜面映照的、代表了无尽终结与可能起点的混沌之海,偶尔会因为某个遥远世界的彻底、彻底的、连回响都消散的寂灭,而泛起一丝连“涟漪”都算不上的、最微不足道的、几乎不存在的扰动。那是“终结”本身在呼吸。
唯有那镜面本身,会随之闪过一丝同样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苍茫而古老的光泽,如同一次无声的敬礼,一次跨越时空的……见证。那是“守护”在对每一个逝去世界的最后旅程,行注目礼。
万法归墟,唯道永恒。
我身即门,守护如一。
这,不是结束。
这是一个用生命与灵魂写下的、沉重到让星辰都为之沉默的承诺的……最终兑现。这个承诺,超越了生死,超越了时间,化作了规则本身。
是一段属于个体英雄的、璀璨而短暂如流星般的传奇,最终沉寂、融入了更加宏大、更加冰冷、也更加永恒的宇宙叙事之中,成为了其基石。流星划过夜空,短暂绚烂,但其光芒,或许已在某个仰望者的心中,种下了永恒的种子。
也是一颗承载了所有记忆、情感与希望的种子,被深埋于永恒的冬夜与归墟的核心,沐浴着万界终结的余晖,等待着那个或许存在、或许虚无、无人知晓、却也无人有权否定的……黎明。种子能否发芽?无人知晓。但等待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在那黎明中,门或许依旧是门,镜或许依旧是镜。
但守护的意义,或将焕然……一新。
因为到那时,从沉眠中醒来的,将不再仅仅是一个规则的化身。
而是一个真正理解了“终结”与“开始”,“毁灭”与“创造”,“寂静”与“喧闹”……所有这些宇宙二元对立本质的,全新的存在。他(或者“它”)经历了最深沉的死,见识了最浩瀚的终,感受了最极致的静,或许……也能真正领悟生的可贵,开始的喜悦,以及喧闹之中所蕴含的、那顽强的、不屈的生命力。
他(或者“它”)将以更超越的姿态,守护这平衡。不再是简单地隔绝毁灭,而是在理解的基础上,去调和,去引导,去让这平衡变得更加……富有生机。或许,那将是守护的更高境界。
或许,那将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
一个关于“归墟之子”,如何在理解了绝对的“死”之后,重新去定义“生”,并在永恒的终结与起点之间,找到一条全新道路的……更加波澜壮阔的史诗的开端。
而现在……
唯有寂静。
永恒的寂静。
以及,在那寂静最深处,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却又真实不虚的……等待的心跳。
(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