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需破门而入。指尖微抬,一缕比夜色更淡、比雨丝更细的苍白光华悄然凝聚,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轻轻点向下方看似坚固的屋顶。
寂灭之力流转。
瓦片、泥灰、木椽……所有构成屋顶的物质,在触及这缕苍光的瞬间,其内部结构便被无声无息地“归寂”、瓦解,化为最细微的、失去所有特性的尘埃,飘散开来。一个边缘光滑、仅容一人通过的孔洞,悄然出现在屋顶,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激起丝毫能量波动,仿佛那里本就存在一个天窗。
李不言身形飘然落下,如同秋叶归根,无声无息地静立于那个依旧对着玉像喃喃自语、浑然不觉的富态钱老板身后。
钱老板恍若未觉,依旧痴迷地抚摸着冰凉的玉像底座,口中颠来倒去地念着:“……快了,就快了……等‘秋水’唱完最后一段,引动那最浓的离愁……你就能再进一步……说不定,明天,我就能听到你对我说话……”
“它永远不会对你说话。”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它只会最终吞噬你的神智,让你变成一具只会流泪的活尸。”
钱老板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骇然转身!当看到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自己密闭净室内的李不言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你……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来……”他下意识地想要呼喊楼内的护卫,最后一个“人”字尚未出口,便感觉周身一紧,仿佛被无数道无形的、冰冷的锁链瞬间捆缚,连喉咙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惊恐万分地瞪视着李不言。
李不言甚至没有多看这被欲望蒙蔽心智的可怜虫一眼,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那尊掩面哭泣的玉像之上。离得如此之近,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玉像内部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哀怨之力,以及那苍白玉石深处熟悉的、冰冷的、充满扭曲意味的异界意志。
“以众生之泪,养一己之私欲。倒是选了个‘好’地方。”李不言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他伸出手,径直向那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玉像抓去。
就在他修长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玉像的刹那——
“呜——!!!”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仿佛并非来自人间,而是源自九幽地狱深处、能直接刺穿灵魂、搅乱心神的哭泣声,猛地从那玉像之中爆发出来!
这一次,不再是无形无质的精神冲击,而是化为了实质的、蕴含恐怖能量的音波攻击!
净室之内,空气如同沸腾般剧烈震荡扭曲!那沉重的紫檀木神龛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布满裂痕!供桌上那只价值不菲的鎏金狻猊香炉,“嘭”的一声炸裂开来,浓郁的、带着异香的香灰如同烟雾弹般弥漫四散!墙壁上悬挂的那些古画疯狂舞动,画纸哗啦作响,其上的山水人物、亭台楼阁的墨迹,竟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化做一张张模糊而痛苦、无声呐喊或嚎哭的人脸,在画纸上挣扎浮动!
那首当其冲的钱老板,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双眼猛地向外凸出,布满血丝,随即眼球一翻,直接晕死过去,耳孔、鼻孔甚至眼角,都渗出了殷红的血丝,模样凄惨可怖。
而那实质的音波,混合着被放大到极致的哀怨、绝望、憎恨、不甘……种种世间最负面的情绪,化作一场毁灭性的精神风暴,如同海啸般向李不言席卷而来!这股力量,阴毒而诡异,竟比剑阁那“规”剑的僵化秩序之力,更多了几分针对魂魄、腐蚀心神的直接与狠辣!
与此同时,整个烟雨楼,所有被那玉像无形丝线所连接、心神受其影响的人,无论是台上浅吟低唱的歌女“秋水”,还是台下如痴如醉的宾客,亦或是后台忙碌的乐师、仆役,都仿佛心口被一柄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恸与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们!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失控的痛哭与哀嚎;笑语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或麻木的啜泣;之前还是一片寻欢作乐之地的烟雨楼,转眼间化作了修罗鬼蜮,被无边的愁云惨雾所笼罩!
玉像之上,那掩面哭泣的女子雕刻,其指缝之间,那两粒苍白如泪滴的玉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惨白光芒!
它感受到了足以令其彻底湮灭的威胁,不再隐藏,不再缓慢侵蚀,而是发动了最疯狂、最彻底的本源反击!它要将在场所有生灵的悲苦与绝望,连同自身积攒的力量,一次性爆发出来,与这闯入者同归于尽!
李不言立于这能量与精神风暴的最中心,狂暴的气流吹拂着他的青衫与发丝,猎猎作响。那足以让金丹境修士心神崩溃、魂魄受损的哀怨音波与精神冲击,如同怒涛拍岸,一波波冲击在他周身那层看似稀薄、实则蕴含着宇宙终焉意境的苍白光华之上。
然而,任凭外界如何天翻地覆,鬼哭神嚎,那层苍白光华只是微微荡漾,泛起一圈圈柔和而冰冷的涟漪,便将所有袭来的力量,无论是实质的音波,还是无形的怨念,尽数吞噬、分解、湮灭,归于那永恒的、绝对的虚无。
寂灭之力,万法不侵,诸邪辟易,乃一切“存在”之反面。
他伸出的那只手,稳定得如同亘古存在的山岳,穿透了狂暴混乱的能量乱流,无视了那直刺灵魂深处的凄厉哭泣与无尽负面情绪的冲击,坚定不移地,稳稳地,握住了那尊剧烈震颤、试图做最后挣扎的冰冷玉像。
在他的手指与玉像接触的瞬间,那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净室内外,所有狂暴的异象——震荡的空气、飞舞的香灰、扭曲的画中人脸、弥漫的惨白光芒——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像在他掌心剧烈地颤抖着,那两粒苍白“泪滴”疯狂闪烁明灭,试图做最后的挣脱,试图将玉像内部积攒的、最精纯、最阴毒的哀怨之力,如同毒针般刺入李不言的心神深处。
“安静。”
李不言低语,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言出法随的法则力量。
掌心之中,那缕苍白色的光华如同活物般流转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碰撞,没有法则链条的激烈对抗与崩断。那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足以侵蚀一方天地的哀怨之力,那深藏于玉石碎片中的、冰冷而扭曲的异界意志,在触及这最本源的寂灭之力的瞬间,便如同遇到了克星,如同骄阳照射下的层层薄雾,迅速、无声地消散、瓦解,被彻底净化,归于永恒的沉寂。
玉像的颤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骤然停止。
那刺目欲盲的惨白光芒,也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熄灭下去,最终恢复成普通玉石那种温润、却毫无灵性的光泽。
“咔嚓……咔嚓……”
连续两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碎裂声,在突然变得死寂的净室中响起。
玉像双眼处,那两粒作为力量核心的苍白“泪滴”,同时碎裂开来,化为一小撮细腻的、毫无光泽的白色粉末,从女子雕刻的指缝间簌簌滑落。
笼罩整个烟雨楼,乃至隐隐影响着临渊城部分区域的哀怨力场,如同一个被戳破了核心的巨大泡沫,瞬间崩塌、瓦解、消散于无形。
楼内,那些前一刻还深陷无边悲恸、痛哭流涕、状若疯狂的人们,哭声如同被掐断般戛然而止。他们眼神中的浓重悲苦与绝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大片大片的茫然、空洞,以及一种仿佛大病初愈后的极度虚脱与疲惫。许多人瘫软在地,怔怔地看着周围一片狼藉的景象,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不言看了一眼手中那尊彻底失去所有灵性、甚至表面开始出现细微龟裂痕迹的苍白玉像,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般,随手将其放在了布满香灰的地上。
他目光扫过晕倒在地、气息萎靡、修为已然大退的钱老板,并未取其性命。此人虽利欲熏心,主动供奉邪物,为虎作伥,但本身罪不至死,且经此一遭,心神重创,财富根基亦可能动摇,日后自有其需要承受的因果报应。
做完这一切,他身形微微一晃,已如鬼魅般自屋顶那个孔洞中飘然而出,融入外面依旧连绵的雨幕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片刻之后。
那艘之前消失的乌篷船,如同感知到了什么,再次悄无声息地、鬼魅般地出现在烟雨楼后那浑浊的河面上,停在了几乎相同的位置。
油纸伞下,那双清冷如秋水的眼眸,先是望向了李不言消失的夜空方向,目光中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思索与衡量;随后,她的视线转向下方已然恢复平静、却死寂得有些反常的烟雨楼,尤其是在那间净室的方向停留了一瞬。
“寂灭……归墟……”
她红唇微启,低声轻语了四个字。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却又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确定,瞬间便融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微不可闻。
随即,乌篷船轻轻调转方向,船桨划破水面,荡开一圈涟漪,缓缓驶向与李不言离去方向相反的、更深的黑暗与雨幕深处,仿佛她今夜的出现,仅仅是为了确认这四个字。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敲打着瓦砾,汇聚成涓涓细流,流入临渊城纵横交错的河道。
城内的灯火,在雨水中显得愈发朦胧而遥远。
临渊城的这个夜晚,在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之后,似乎终于恢复了它表面上的平静。
然而,只有极少数存在才能感知到,那潜藏于这平静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因这接连发生的、针对同源异变之力的清除,而涌动得更加湍急,更加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