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是塞外特有的风,干燥,粗粝,像是无数把看不见的小锉刀,磨着人的皮肤,也磨着人的神经。
它呜咽着,从破屋墙壁的每一条裂缝,窗户的每一个破洞钻进来,带着死亡的寒意。它卷起地上散落的、早已失去水分的枯草,让它们徒劳地打着旋儿,跳着最后一支舞,然后又无力地落下,归于沉寂。
屋里的血腥气,更浓了。
浓得化不开,不再是单纯的气味,而是一种粘稠的、无形的实体,像一层湿冷的浆糊,糊住了人的口鼻,沉甸甸地压在胸腔上。每一次呼吸,都不仅仅是空气的交换,更是将那铁锈般甜腥的死亡气息,深深地烙进肺叶里。
王老七的腿肚子在转筋,控制不住地颤抖,软得像煮过了头的面条,几乎要支撑不住他那并不算沉重的身躯。他看着地上那两具尚且温热的尸体——黑蛇与秃鹫。这两个名字,在西北道上,也曾是能让小儿止啼,能让商队闻风丧胆的符号。黑蛇的阴狠毒辣,秃鹫的贪婪暴戾,都曾是他们的标志。可现在,他们就像两条被抽掉了骨头、随意丢弃在尘埃里的破麻袋,所有的标志,所有的名声,都随着生命的流逝,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过去。
他们的眼睛还瞪着,死死地瞪着布满蛛网和灰尘的屋顶,瞳孔里残留着生命最后一刻凝固的惊骇与难以置信。那是一种看到绝对无法理解、无法抗衡之事物时,才会产生的、最原始的恐惧。
没有惊心动魄的伤口,至少看不见大刀阔斧劈砍出的伤口。只有他们的咽喉处,各自深深地嵌着一枚寻常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铜钱。铜钱入肉三分,精准地切断了生机流淌的通道,只留下周围皮肤一点点洇开的、暗红色的血渍。夺走他们性命的,不是神兵利器,仅仅是两枚随处可见的铜钱。
杀人的,是那个站在门口的灰衣人。
他甚至没有动。
不,他动了,但动的幅度太小,太小了。小到在王老七被恐惧填满的视野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在黑蛇与秃鹫如同两头疯豹般扑上来的瞬间,那宽大的、毫不起眼的灰色袖袍,似乎被微风拂过水面般,微微荡漾了一下。然后,那两道夺命的寒光就射了出去。
快!
快得超越了王老七眼睛能捕捉的极限!快得像是错觉!
他甚至没看清那是不是暗器,或许,那只是那人用手指弹出的某种气劲?是内力凝聚的锋芒?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这西北道上摸爬滚打几十年,见过的狠角色不少,刀头舔血的亡命徒,内力深厚隐而不发的老怪,但从未见过这样的——杀人于无形,冷静得如同只是拂去了身上不经意间沾染的尘埃。没有怒吼,没有狰狞,没有杀气腾腾的预兆,甚至杀人之后,脸上都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仿佛他刚才做的,不是夺走两条鲜活的人命,而是碾死了两只碍眼的虫子。
李不言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王老七脸上。
这目光并不锐利,没有鹰隼般的咄咄逼人,也没有毒蛇般的阴冷黏腻。但它比世上任何淬毒的刀锋更让人胆寒。因为它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像是一片被遗弃了千万年的荒原。没有胜利者的得意,没有对蝼蚁的蔑视,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因为杀戮而产生的,哪怕是微弱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万物归寂的寒潭,映不出丝毫光亮,也照不进任何影子,只有永恒的、冰冷的黑暗。
王老七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片虚无吞噬了。他的灵魂仿佛都要被从那具颤抖的皮囊里抽离出去,投入那无边的沉寂。他的喉咙干得发紧,像是被沙漠里最酷热的风连续吹了三天三夜,连吞咽一口唾沫都变得无比艰难,每一次喉结的上下滚动,都摩擦着干涩的管道,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夏侯烈现在会在哪里?”李不言又问了一遍。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在这死寂的、充满浓烈血腥味的破屋里,却字字清晰,如同寒冬屋檐下坠落的冰凌,一颗一颗,精准地敲打在王老七早已不堪重负、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王老七猛地回过神来,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浑身一个激灵。他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吸走人魂魄的眼睛,目光慌乱地垂下,死死盯着自己脚前那片污浊不堪、混合着泥土和不知名污渍的地面。“少……少侠明鉴!饶命!少侠饶命啊!”他几乎是带着哭腔,声音嘶哑难听,“夏侯烈那小子……不,夏侯少主!他狡猾得很!比沙漠里最狡猾的狐狸还要狡猾十倍!他……他早就计划好了这金蝉脱壳之计!用一份精心炮制、足以以假乱真的假海图,引得我们这些利令智昏的蠢货自相残杀,他本人此刻定然不会留在白草滩招摇过市,等着被人找上门算账!”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语速极快,像竹筒倒豆子,生怕慢了一瞬,那夺命的寒光就会如同之前一样,毫无征兆地降临到自己身上。“最可能……最可能是去了城西二十里的‘驼铃驿’!对!一定是那里!绝不会错!”
“驼铃驿?”李不言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他记得那地方,是早年通往西边茫茫戈壁、死亡之海的最后一个官方驿站,曾经也有过短暂的喧闹,驼铃声声,商旅不绝。后来商路改道,水源枯竭,早已废弃多年,只剩下几间破败的土屋,在无情风沙的侵蚀下日渐倾颓,如同垂死的老人。那里荒凉偏僻,百里无人烟,但确是藏身和进行一些见不得光交易的绝佳去处。
“对!对!驼铃驿!”王老七忙不迭地点头,鸡啄米一般,额上、鬓角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涔涔而下,他也顾不上去擦,任由它们滴落在地,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那是沙蝎帮一个极少动用、近乎被遗忘的秘密据点!知道的人,帮里上下,绝对不会超过五个!我也是很多年前,偶然一次听帮里一个快退隐的老伙计醉后失言,才得知了这个地方!夏侯烈得了真海图,必定会先去那里汇合他早已安排好的其他心腹死士,补充清水、干粮和马匹,然后就会连夜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往南海!少侠,我王老七对天发誓,说的句句是实!若有半句虚言,叫我天打雷劈,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赌咒发誓,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充满了求生的渴望。“我现在就带您去!只求少侠看在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用处的份上,饶我这条贱命!我……我给您磕头了!”说着,他竟真的作势要跪下去。
李不言没有说话。
他甚至没有点头或者摇头。
脸上依旧是那片万年不变的平静。只是,那一直如同无形山岳般笼罩在王老七身上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沉重压力,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稍稍透出了一缕微弱的光。然后,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那一片被夕阳最后余晖染成诡异暗红色的光晕。
意思很清楚,明白得不能再清楚。
带路。
王老七如蒙大赦,那一瞬间,几乎要虚脱过去。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双腿依旧软得不听使唤,差点又一头栽倒下去。他勉强稳住身形,弓着腰,几乎是踮着脚尖,像一只受了极度惊吓、在猫爪下逃命的老鼠,小心翼翼地从李不言身边溜了过去。他极力收缩着身体,连一片衣角都不敢拂动,生怕任何一点细微的接触,都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引来那瞬息即至的杀身之祸。经过门口时,他眼角余光再次瞥见那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头,被他强行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踉跄着冲出了这间令他灵魂都在战栗的死亡之屋。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地平线之下,最后一丝余晖恋恋不舍地褪去,将天地万物都让给了即将统治一切的黑暗。只有西边的天际,还残留着一抹凄艳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橘红色残影。
两人的影子,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被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射在荒凉空旷、只有砾石和枯草的土地上,如同两个追逐的鬼魅。
王老七在前,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惶惶如丧家之犬。他不时地、不受控制地回头偷瞄一眼,确认那个灰色的、如同死神化身的身影还在后面,那令人心悸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的背心要害。每一次回头,都让他心跳加速,冷汗淋漓。
李不言在后,步伐稳定得惊人,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经过最精确的丈量,节奏均匀,没有丝毫紊乱。他沉默如亘古以来就屹立在那里的山岩,任风吹拂,沙石扑面,岿然不动。他头上的那顶宽檐斗笠,此刻在渐浓的暮色中,投下更深的阴影,将他大半张脸都隐藏在其中,只有紧抿的、线条冷硬如同石刻的唇和下颌,偶尔在光影的极致变换中,惊鸿一瞥地显露,更添几分神秘与冷酷。
驼铃驿。
名副其实,却又名不副实。
曾经或许真的有驼铃悠扬,如今只剩下死寂与风声。
几间用黄土夯成的破败屋子,歪歪斜斜地围成一个不成样子的院子,仿佛随时都会在下一阵大风中彻底坍塌。院墙大半已经坍塌,剩下的部分也布满了风雨侵蚀的孔洞,像是一张满是疮痍的脸。院子里,只剩下一口用不规则石块垒砌边缘的枯井,井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仿佛通往幽冥;还有半截歪斜的、布满裂纹、快要断裂的拴马桩,孤零零地、倔强地立在那里,如同一个固执的老人,守望着早已逝去的喧嚣与烟火气。
风,似乎比来时更大了一些,也更冷了。它穿过空荡荡的没有门板的门口,穿过窗户上残破的纸洞,发出“呜呜”的声响,时而尖锐如鬼泣,时而低沉如呜咽,像是无数冤死的亡魂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徘徊、哭泣,诉说着不甘与寂寞。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被遗弃的荒凉之中,最大的一间、看起来相对完好的土屋里,却违背常理地透出了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灯光。
那灯光如豆,昏黄暗淡,仅仅能勉强驱散小屋中心一小片的黑暗,反而让灯光之外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更加深邃,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夏侯烈确实在这里。
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紧张、兴奋与志得意满的复杂笑容,正就着那盏昏暗的、灯油似乎也不太充足的油灯,仔细端详铺在破桌上的一张羊皮纸。那羊皮纸的颜色呈现一种深沉的、饱经岁月的暗黄色,边缘已经起了毛边,甚至有些细小的破损和虫蛀的痕迹,透着一股浓烈的古老与神秘气息。上面的线条和标注,也远比王老七手中那份足以乱真、引得众人争夺流血的“赝品”要复杂、精细无数倍。蜿蜒曲折的山川水纹,星罗棋布的岛屿暗礁,各种奇特的、仿佛带有魔力的符号和早已失传的古老文字注释,共同勾勒出一条凶险万分、却又充满无限诱惑的死亡航路。
这才是真正的南海秘图!沙蝎帮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甚至搭上了几条长老性命才偶然得到的至宝!
夏侯烈的指尖,带着一丝因激动而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轻轻抚过羊皮纸的深处。那里,在一片用浓墨重彩描绘着惊涛骇浪、仿佛能听见巨浪咆哮的区域中心,画了一个诡异的、线条盘旋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漩涡标记。漩涡旁边,用一种近乎失传的、只在某些古老墓葬中偶尔得见的文字,写着两个艰涩扭曲、却蕴含着莫大吸引力的字——
归墟。
“哼,”夏侯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得意的、带着酒气的冷哼,端起手边一个粗糙的、边缘还有缺口的陶碗,仰头呷了一口里面劣质的、辛辣如刀的烧刀子酒液。一股热流从喉咙直灌而下,似乎也助长了他胸中的野火。“王老七那个老狐狸,自以为聪明,还有黑蛇、秃鹫那些不知死活的蠢货,眼里只有黄金珠宝!就让他们去争、去抢那张我精心准备的废纸吧!斗个你死我活,血流成河,最好同归于尽,也省得本少主日后麻烦!”他眼中闪烁着野心的、近乎疯狂的火焰,瞳孔被欲望烧得发亮,“等本少主找到了归墟,得了其中的无上机缘……长生?力量?财富?哼,沙蝎帮?到时整个西域,乃至整个天下,都将是本少主的囊中之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身边,还站着四个如同铁铸般的黑衣汉子。他们从头到脚都笼罩在黑色劲装之中,一言不发,如同泥雕木塑,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但他们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锐利如伺机而动的鹰隼,气息沉稳绵长,显示出深厚的内功根基,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内外兼修、百里挑一的好手。这是夏侯烈的父亲,沙蝎帮帮主特意为他挑选、精心培养的绝对忠诚的死士。他们的存在,如同四根定海神针,在这间破败漏风的土屋里,为夏侯烈构筑了最后一道,也是他认为最坚固的一道心理防线。
就在这时!
万籁俱寂中,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但在高度紧张的氛围下却显得格外刺耳的响动。
“咔啪。”
像是枯枝被不小心踩断的声音。在这寂静得连心跳都嫌吵闹的荒野夜里,这一声轻响,不啻于一道惊雷!
“谁?!”靠近门口的一名死士反应极快,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厉声喝道,手已如同闪电般按上了腰间的刀柄,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蓄势待发的猎豹,目光如电,射向门外无边的黑暗。
门外,刹那间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声依旧,呜呜咽咽,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风开的玩笑。
夏侯烈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张拙劣的面具,随即迅速沉了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挥之不去的寒霜。他放下酒杯,眼神变得阴鸷无比,里面充满了惊疑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出去看看!小心点!”他的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两名被点到的死士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语,甚至连眼神交流都省了,长期的训练让他们早已心意相通。两人身形一动,如同两道黑色的、没有重量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掠到门边,一左一右,如同门神般分立两侧,手轻轻按在门上,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互相递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眼色,然后,其中一人猛地发力,拉开了那扇破旧不堪、仿佛随时会散架、发出“吱呀”一声痛苦呻吟的木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惨白的、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毫无保留地洒在荒凉破败、尽是断壁残垣的院子里,将一切照得清晰,却又投下更多、更浓、更诡异的阴影。枯井那黑黢黢的洞口,在月光下,像是一只潜伏的、沉默的怪兽张开着的巨口,等待着无知者的靠近。
两名死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同最细密的梳子一般,谨慎而又仔细地扫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可能藏人的阴影,甚至连那半截拴马桩和枯井背后都没有放过。没有任何发现。除了风卷起的沙尘,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两人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稍稍放松了一丝,门外看起来安全。其中一人微微侧头,身体保持着戒备的姿态,准备回身向屋内的夏侯烈禀报,让他安心。
“少主,外……”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