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初冬总是带着湿冷的寒意,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又顺着瓦当滴落,在丹陛的汉白玉栏杆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痕。朱允炆站在殿外的回廊下,看着内侍们用抹布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柱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份荐举文书的边缘,纸张被体温烘得温热,却仍按捺不住他心头的焦灼。
“殿下,陛下已在殿内等着了。”身旁的齐泰低声提醒,他今日穿了件湖蓝色的圆领袍,领口沾了些雨珠,显得愈发清瘦,“方孝孺先生的履历都备妥了,从翰林院编修到长沙府通判,政绩历历在目,料想陛下不会驳回。”
朱允炆点点头,深吸了一口带着湿气的冷空气,压下喉间的痒意——自河南赈灾回来,他就染了些风寒,虽不严重,却总觉得浑身发沉。“先生的才干,父皇是知道的。”他声音微哑,“当年在长沙推行保甲制,整饬吏治,哪一样不是先生从旁襄助?如今我入中枢协理朝政,身边正需这样一位能臣。”
齐泰还要再说些什么,殿内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皇长孙朱允炆进殿——”
朱允炆整了整衣袍,迈步踏入奉天殿。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朱元璋斜倚在龙椅上,身上盖着一件玄色镶金边的披风,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比前几日清亮了许多。御座下的两侧,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武将们的甲胄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冷硬的光。
“孙儿给皇爷爷请安。”朱允炆躬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朱元璋摆了摆手,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起来吧。河南的事,你办得不错,户部刚报上来,开封的冬麦已经种下了,渠水也引过去了,明年该有个好收成。”
“都是托皇爷爷的福,还有百姓们肯出力。”朱允炆顺势道,“孙儿在河南时,常想起先生方孝孺的话,‘为政之道,在得民心,民心既得,天下安矣’。方先生在长沙辅佐孙儿多年,勤政爱民,才干卓绝,如今朝中礼部尚书一职空缺,孙儿斗胆,恳请皇爷爷破格提拔方先生任礼部尚书,以辅国政。”
他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文官队列里,几位与方孝孺有旧的翰林学士脸上露出赞许之色,而武将队列中,不少人却皱起了眉头,交头接耳的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到了御座之上。
朱元璋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看向站在武将前列的常茂:“常茂,你是开国功臣之后,又是京营的副将,你怎么看?”
常茂往前一步,甲胄上的铜扣撞在一起,发出“当”的一声。他生得虎背熊腰,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刀疤,是当年随朱允熥征漠北时留下的,此刻瞪起眼睛,声音像打雷:“陛下!臣以为不可!”
朱允炆眉头微蹙,刚要开口,常茂已接着说道:“方孝孺不过是个酸儒,在长沙搞些保甲、讲学的名堂也就罢了,岂能担礼部尚书之职?礼部管的是国家祭祀、典章制度,关乎国本!他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腐儒,懂什么军国大事?”
“常将军此言差矣。”文官队列中,练子宁出列反驳,他是建文派的核心人物,曾任国子监司业,与方孝孺交情甚笃,“方先生在长沙,平反冤狱、兴修水利,哪一样不是实实在在的政绩?保甲制更是被陛下推广至全国,怎么到了将军嘴里,就成了‘名堂’?”
“政绩?”常茂冷笑,“那是治地方的小术!礼部尚书要辅佐陛下定国安邦,他懂怎么调兵?怎么守城?当年漠北之战,若按这些腐儒的意思,怕是连伯颜帖木儿的影子都摸不着!”
“你——”练子宁气得脸色发白,“军国大事有兵部、五军都督府,何须礼部尚书懂调兵?”
“哼,不懂调兵,就不懂江山是怎么来的!”常茂梗着脖子,“当年跟着陛下打天下的,哪个不是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如今倒好,一个个酸儒靠着笔杆子就要爬到头上去了,我们这些拿刀的,反倒成了‘粗人’?”
他这话一出,武将队列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周德兴往前一步,沉声道:“常将军所言极是。方孝孺虽有才干,但终究是文臣,且与皇长孙过从甚密,若任礼部尚书,恐使朝堂失衡,望陛下三思。”
吴良也出列道:“陛下,臣在开封时见过方孝孺的文书,字里行间虽有仁心,却少了些雷霆手段。如今北方鞑靼未平,南方土司蠢蠢欲动,正需刚猛之臣镇住场面,方孝孺恐难当此任。”
文官们见状,纷纷出声辩驳。齐泰道:“周将军说‘朝堂失衡’,难道只有武将掌权才叫平衡?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缺一不可!”胡惟庸之子胡昱也道:“方先生精通典章,当年修订《大明集礼》,他出力最多,任礼部尚书再合适不过。”
一时间,朝堂上吵作一团,文官说武将“跋扈”,武将骂文官“误国”,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彼此脸上。朱允炆站在殿中,看着眼前这混乱的场面,眉头越皱越紧——他没想到,荐举一个方孝孺,竟会引发如此激烈的争执。
朱元璋一直没说话,只是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仿佛在听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直到殿内的争吵声越来越大,他才猛地睁开眼,沉声喝道:“够了!”
两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沸水,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噼啪声。朱元璋坐直身体,目光扫过众臣,最后落在朱允炆身上:“允炆,你可知错?”
朱允炆心中一凛,躬身道:“孙儿不知。”
“你错在急于求成。”朱元璋缓缓道,“方孝孺的才干,朕知道。但他是你的人,这一点,满朝文武都知道。你刚入中枢,就急着把自己的人往要害部门塞,让武勋们怎么想?让那些中立的大臣怎么想?”
他又看向常茂:“常茂,你也错了。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岂能以‘拿刀’‘握笔’分高低?当年若没有李善长在后方筹粮,你父亲常遇春能在前线安心打仗?”
常茂脖子一梗,还想争辩,却被周德兴暗中拉了一把,只得悻悻地低下头:“臣知错。”
朱元璋叹了口气,目光转向殿外的雨帘:“礼部尚书一职,关系重大,暂由侍郎代理。方孝孺嘛……”他沉吟片刻,“朕记得东宫还缺个侍读学士,就让他去东宫吧,给皇子们讲讲经史,也让他学学怎么在朝堂上立足。”
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既没让方孝孺入主礼部,也没完全驳回朱允炆的请求,算是个折中的法子。朱允炆虽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结果,躬身道:“孙儿遵旨。”
常茂等人虽仍有不满,但见朱元璋已有定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跟着躬身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