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早雪落在辽东都司的土地上,给刚收割完的田野镀上一层薄薄的银霜。锦州卫的城楼上,辽东总兵蓝玉披着厚厚的狐裘,望着关外连绵起伏的雪原。那里曾是北元骑兵纵横驰骋的战场,如今却被一条条新修的驿道切割成整齐的方块,驿站的炊烟与屯田的茅舍错落有致,偶尔有商旅的驼铃声从风雪中传来,清脆得像碎冰碰撞。
“将军,这是今年的《北疆舆图》。”参军捧着一卷新绘的地图登上城楼,图轴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蓝玉接过图卷,在城垛上缓缓展开。羊皮地图上,明黄的线条勾勒出新的行政区划:辽东都司下辖二十五卫,从山海关到奴儿干都司,每座卫所都用朱红标注,驿道如血脉般连接其间,旁边密密麻麻注着“某某堡”“某某墩”——那是新修的堡垒与烽火台,每隔十里便有一座,像串在北疆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北元故地的卫所都立齐了?”蓝玉指尖划过图上的“大宁卫”“开平卫”,那里曾是北元的中枢,如今已成为明军屯兵的重镇。
“回将军,”参军躬身道,“上个月最后一座卫所‘斡难河卫’也已建成,由常茂将军镇守,麾下五千精兵都是从南征将士里挑的精锐,连马料都备足了三年的量。”
蓝玉点点头,目光移向东三省。图上的辽东都司与山东布政使司之间,被一条加粗的墨线连起来——那是刚通航的“辽海漕运”,粮船从登州出发,不出十日便能抵达辽阳,解决了过去陆路运粮的艰难。而东三省的女真、蒙古部落聚居地,都被划入“卫所”或“千户所”,旁边注着各族首领的名字与归附日期,最早的一批已在当地担任“百户”“千户”,穿着明式官服治理部众。
“将军您看,”参军指着图上标注的“屯田地”,“今年辽东都司开垦的熟地已达百万亩,单是锦州卫就收了三十万石粮食,够十万大军吃一年。”
蓝玉想起五年前刚收复这片土地时,满目疮痍,牧民们连锄头都认不全。如今再看城下,屯田里的秸秆被捆成整齐的草垛,田埂上的水渠结着薄冰,却能看出精心修缮的痕迹。那些曾经的蒙古骑兵,如今多数成了屯田户,住的土坯房上盖着明式的瓦当,房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串,门口还立着明军发放的“耕牛券”——凭券可向卫所申领耕牛与种子。
“察罕那小子,今年秋收时还送了我一袋子新米。”蓝玉忽然笑了。
察罕原是北元的百户,投降后被编入屯田所,起初天天拿着弯刀对着田地发呆,如今却成了“耕读模范”,不仅学会了看《农桑辑要》,还教其他蒙古牧民堆肥的法子。上个月卫所考评,他的屯田亩产竟比汉民还高,被辽东都司赏了块“劝农有功”的木匾,挂在土坯房门口,比当年的百户腰牌还宝贝。
城楼下的校场上,一队明军正在操练。他们穿着统一的红色号服,队列整齐如刀切,其中一半是汉人,一半是蒙古、女真的降兵。领操的百户是个叫巴特尔的蒙古汉子,当年在捕鱼儿海曾与蓝玉酣战三日,如今喊起明军的操练口令却字正腔圆:“一!二!三!四!”
“这些降兵的战力,比咱们新募的汉兵还强。”参军在旁感叹,“尤其是马术,天生就带着股野劲,上个月追剿草原残匪,巴特尔带的骑兵一日夜奔袭三百里,把逃进沙漠的残匪全兜了回来。”
蓝玉望着那些跃马扬鞭的身影,忽然想起朱元璋的话:“边疆不是靠墙守住的,是靠住在墙上的人。”当年他还不解,如今看着这些穿着明军号服的蒙古兵、握着锄头的蒙古户,终于明白——当曾经的敌人开始为这片土地耕耘、为这片土地征战时,这道边疆才算真正扎下了根。
“嗒嗒嗒——”
一队快马踏着薄雪从关外奔来,马蹄溅起的雪沫子打在驿道旁的界碑上,碑上“辽东第一驿”的字迹被风雪磨得发亮。驿卒翻身下马时,腰间的铜铃叮当作响,这是“加急文书”的信号。
“北平行都司的文书!”驿卒将密封的竹筒递给锦州卫驿站的驿丞,哈出的白气在胡子上凝成霜花。
驿丞接过竹筒,在登记簿上飞速记下“洪武二十五年十月十三,北平行都司至锦州卫,军情”,转手递给旁边的马夫:“换最快的马,直奔辽阳都司!”
马夫早已牵来备好的骏马,马蹄上裹着防滑的毡布,这是北方驿站的新法子,能在雪地里快行不打滑。骏马喷着响鼻,驮着文书消失在风雪深处,驿道两旁的白桦树在风中哗哗作响,像在为它送行。
这条从北平延伸至奴儿干都司的驿道,如今已成为北疆的生命线。每隔六十里设一座驿站,不仅传递文书,还为商旅提供补给。此刻驿站的院子里,就停着一队来自山西的商队,骆驼卧在墙角嚼着草料,商人们围着驿站的火炉取暖,掌柜王老汉正跟驿丞核对手腕上的“通关文牒”。
“张驿丞,您看这貂皮的成色,到了江南准能卖个好价钱。”王老汉掏出算盘,噼啪拨着珠子,“这次换的辽东锦也不错,上面绣的林海雪原图,准合达官贵人的心意。”
驿丞笑着点头,桌上堆着刚收到的“互市账册”,上面记着各族商品的兑换比例:“上个月女真的人参换了江南的丝绸,这个月蒙古的马匹就换了中原的铁器,咱们这驿站,倒成了各族的‘交易所’。”
正说着,院外传来爽朗的笑声,一群穿着兽皮的女真汉子扛着鹿茸走进来,为首的正是建州卫的千户猛哥帖木儿。他如今已是明军的“女真都指挥使”,却仍改不了狩猎的习惯,刚带着部众在长白山猎了头黑熊,特意来换些中原的瓷器——他说要给刚出生的儿子做“满月礼”。
“王掌柜,这次的鹿茸比上次更壮实!”猛哥帖木儿把鹿茸往桌上一放,震得茶杯都跳了跳,“能不能多换两箱景德镇的青花瓷?我婆娘说,上次换的那些,族里的姑娘们都抢着要。”
王老汉摸着鹿茸啧啧称奇:“猛哥千户好本事!这等一等鹿茸,换十箱都成!”他扭头冲伙计喊,“把新到的‘青花缠枝莲’抬出来,让千户挑最好的!”
驿站的角落里,几个蒙古牧户正用羊皮换盐巴,他们的孩子抱着汉人商贩给的糖人,在雪地里追逐打闹,蒙古语与汉语的笑声混在一起,像融化的雪水般清甜。
蓝玉站在城楼上,看着驿道上往来的商旅、驿卒、各族部众,忽然明白朱元璋为何要花三年时间修这条驿道——道路通了,人心才能通;商品流起来了,隔阂才能慢慢化掉。那些曾经拿刀剑对峙的族群,如今在驿站里讨价还价,用算盘代替了刀枪,用账册记下了往来,这才是最稳固的边疆。
辽阳府的文庙刚过了祭孔大典,朱红的庙门上还贴着“斯文在兹”的横批。庙旁的社学里,朗朗书声穿透风雪,在青砖灰瓦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