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积雪刚融尽,草芽还没来得及铺满草原,北元降军的营地就已经在开平卫以西的河谷地带扎了下来。绵延十里的帐篷像一群灰色的蘑菇,帐篷外晾晒的羊皮袄在风中猎猎作响,混着士兵操练的呼喝声,打破了草原的宁静。
徐达站在河谷北岸的高坡上,手里攥着份花名册,指腹在“扩廓帖木儿”这个名字上反复摩挲。身后的亲兵知道,老将军已经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自打北元皇帝投降那天起,如何处置这十万降军,就成了压在他心头的石头。
“将军,该去验看甲胄了。”副将汤和催了第三遍,靴底踢起的泥点溅在甲胄上,泛起铁锈色的花。徐达转过身,阳光刚好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把那几道深沟似的皱纹照得格外清晰。他把花名册卷成筒,往汤和手里一塞:“走。”
降军营地的入口竖着根木杆,上面挂着面褪色的狼旗,旗角被风撕了道口子。守营的两个北元士兵见了徐达的仪仗,慌忙扔下手里的马奶酒囊,膝盖刚要弯下去,就被徐达抬手止住了。
“不必多礼。”徐达的声音里带着草原风沙磨出的沙哑,“带我去看看你们的甲匠营。”
甲匠营在营地东头,二十几个光着膀子的铁匠正抡着锤子打铁,火星溅在他们黝黑的脊梁上,像落了场金雨。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铁匠正用錾子在甲片上凿花纹,听到动静转过头,手里的锤子“当啷”掉在铁砧上——那花纹是北元皇室专用的狼头纹。
“脱火赤!”汤和喝了一声,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脱火赤曾是北元的禁军甲匠,去年在应昌府,就是他给北元皇帝打造了镶金的鱼鳞甲。
脱火赤慌忙跪倒,膝盖砸在铁板上发出闷响:“罪臣……罪臣只是想把甲片改小些,给孩子们当护心镜……”他扒开旁边的木箱,里面果然堆着些巴掌大的小甲片,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
徐达弯腰拿起块甲片,指尖划过狼头纹的残痕,忽然笑了:“手艺不错。从今天起,你带十个徒弟,去张家口的军器局报到,给明军打护心镜。”他把甲片扔回箱子,“记住,别再刻狼头了,刻朵牡丹试试。”
脱火赤愣了半晌,直到汤和踹了他一脚才反应过来,连磕三个响头:“谢将军不杀之恩!”
穿过工匠营,操练场上传来整齐的呼喝声。三百个降军正穿着明军的红色号衣,跟着百户官练枪术。领头的百户官是明军的老兵,手里的鞭子抽得噼啪响:“出枪要直!你们以前的野路子得改!”
徐达的目光落在队伍末尾的小个子身上——那少年最多十五岁,枪杆比他还高,却握得最稳。汤和凑过来低声说:“那是捏怯来的儿子,叫不花帖木儿,他爹上周病死了,这孩子非要跟着队伍走。”
捏怯来曾是北元的骑将,在捕鱼儿海被蓝玉俘虏,上个月染了风寒没挺过来。徐达朝那少年招招手,不花帖木儿犹豫了一下,提着枪小步跑过来,枪尖在地上拖出道浅沟。
“多大了?”徐达问。
“十五。”少年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手指紧张地抠着枪杆上的裂痕。
“想当兵?”
“想!”不花帖木儿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草原的星星,“我能开三石弓,还能在马上射箭!”
徐达从腰间解下块玉佩,上面刻着“忠”字:“拿着这个,去大同卫找常遇春将军,就说我荐你去骑兵营。”他摸了摸少年的头顶,“记住,以后叫石忠,石头的石,忠诚的忠。”
石忠捧着玉佩,突然“噗通”跪下,对着徐达的靴子磕了三个头,磕得比脱火赤还响。操练场上的降军停下动作,看着这一幕,手里的枪杆微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