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胜的靴底在冻裂的河面上踏出清脆的声响,冰碴子顺着靴纹嵌进皮革,融化后又结成细冰,像层透明的锁链。他扶着腰间的佩刀站定,望着对岸被晨雾笼罩的山峦——那是肯特山的余脉,北元的粮草辎重基地就藏在山坳里,据斥候回报,光是堆积的青稞就够十万人吃半年。
“父亲,冰面好像在晃。”常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年轻将领的甲胄上还沾着昨夜的雪,他正用长矛试探着冰层厚度,矛尖刺入的地方泛起一圈圈水纹。
冯胜弯腰捡起块鹅卵石,重重砸在冰面。闷响过后,冰面裂开几道细纹,却没彻底崩碎。“还能撑住。”他拍了拍常茂的肩甲,甲片上的霜花簌簌掉落,“让工兵营把备用的木板铺在冰面上,每块板之间用铁钉钉死——咱们的回回炮太重,不能出半点差错。”
常茂应声转身时,冯胜忽然又道:“告诉弟兄们,过了河就不准再说话,谁要是惊动了山坳里的哨兵,军法处置。”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雾里的什么东西听去,“北元守将阿刺知院是头老狐狸,去年在呼伦贝尔,他就用空营计骗了咱们三万石粮草,这次绝不能再栽跟头。”
东路军的五万人马像条沉默的长蛇,缓缓滑过结冰的河面。木板与冰面摩擦发出“咯吱”声,被士兵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掩盖,只有回回炮的铁轮碾过木板时,才会传出沉闷的碾压声,惊得河面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消失在浓雾里。
冯胜走在队伍中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虎符。这枚青铜符牌是朱元璋亲授的,正面刻着“奉天承运”,背面是东路军的编制——五万人里,有两万是擅长山地作战的步兵,一万是神机营的火铳手,剩下的两万人,全是推着攻城器械的辅兵,他们的肩上扛着东路军最关键的杀器:十二门回回炮,三十具火箭巢,还有足以搭建三座浮桥的木料。
“父亲,前哨抓到个砍柴的牧民。”常茂的亲兵压低声音禀报,手里押着个裹着破旧羊皮袄的汉子,汉子的脚踝在冰面上拖出两道水痕,嘴里呜呜地叫着,被布团堵了嘴。
冯胜挥手让亲兵解开布团,牧民刚要呼喊,就被冯胜按住后颈按在冰面上。“山坳里有多少守军?”他的蒙语带着中原口音,却字字清晰,“阿刺知院的主营扎在粮草堆的东边还是西边?”
牧民梗着脖子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们这些明狗,迟早会被长生天的雷霆劈死!”
“雷霆?”冯胜笑了,从怀里掏出张羊皮地图,摊在冰面上用石块压住,“比起长生天的雷霆,你还是担心担心山坳里的粮草吧。”他指尖点在地图上标注着“火药库”的位置,“这里要是炸了,整个肯特山都会听见响,到时候别说粮草,连你们的毡房都得飞上天。”
牧民的瞳孔猛地收缩,冯胜看在眼里,忽然松开了手。“说吧,”他从辅兵手里拿过块干粮,塞到牧民手里,“阿刺知院把哨兵藏在哪了?只要说真话,这袋干粮归你,还能带着家人去辽东卫过活,朝廷分你三十亩地。”
干粮的麦香混着牛油味钻进牧民的鼻腔,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忽然抬头看向山坳的方向:“山坳入口有三道暗哨,第一道在左侧的歪脖子松树上,第二道藏在右侧的石缝里,第三道……第三道是条狼狗,拴在粮草堆旁边的木桩上,那狗能闻出汉人的味道。”
“还有呢?”冯胜追问,指尖已经按在了地图上的“水源地”标记。
“阿刺知院的主营在粮草堆西边的石屋里,他每晚都要带着亲兵去清点粮草,丑时三刻才回营。”牧民的声音越来越低,“火药库在最北边的山洞里,钥匙在他贴身的皮囊里……”
冯胜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亲兵解开他的绳索:“带着你的家人往南走,到了辽东卫报我的名字,会有人接应你。”看着牧民踉跄着消失在雾里,他忽然对常茂道:“让弓箭手营的人去解决那三道暗哨,记住,用无声箭,别惊动那只狼狗。”
常茂刚要转身,冯胜又补充道:“让火铳手准备硫磺弹——等会儿用得上。”
半个时辰后,山坳入口的歪脖子松树下,一个北元哨兵悄无声息地坠落在雪地里,背上插着支没入大半的箭矢,箭羽还在微微颤动。右侧的石缝里,另一名哨兵正瞪大双眼,喉咙上的血洞汩汩冒着热气,手里的铜锣被死死按在胸前,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只有那只被拴在木桩上的狼狗,忽然对着浓雾的方向狂吠起来。冯胜眉头一皱,对身边的火箭手挥了挥手。十具火箭巢同时抬起,箭头裹着浸了硫磺的棉絮,在火折子上点燃后,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射向粮草堆旁的帐篷。
“汪——汪——”狼狗的叫声戛然而止,被火箭击中帐篷的爆裂声取代。火焰迅速舔舐着堆积如山的青稞,干燥的草垛“噼啪”作响,浓烟卷着火星冲上天空,撕开了笼罩山坳的浓雾。
“杀!”冯胜终于发出怒吼,拔刀的瞬间,东路军像从地下冒出来的潮水,涌向惊慌失措的北元士兵。
山坳里的景象比斥候描述的更惊人。成片的帐篷之间,堆满了用毡布盖着的粮草,骆驼和马匹拴在木桩上,正被火光惊得焦躁不安,踢翻了旁边的油桶,油脂流到地上,让火势蔓延得更快。北元士兵从帐篷里冲出来时,不少人还光着脚,手里的弯刀在火光中闪着慌乱的光。
“阿刺知院呢?”冯胜一刀劈开迎面砍来的长矛,对常茂喊道,“去石屋看看!”
常茂带着亲兵冲向西侧的石屋时,冯胜正指挥着火铳手结成阵型。“瞄准那些试图救火的!”他的吼声混着铳声,“别让他们靠近粮草堆!”铅弹呼啸着穿过火焰,将提着水桶的北元士兵打翻在雪地里,血水瞬间被冻成暗红的冰碴。
石屋的门被一脚踹开时,阿刺知院正站在案前,将一卷羊皮地图塞进怀里。老将军穿着绣着金线的锦袍,显然刚从睡梦中惊醒,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酒渍,看到常茂举刀冲进来,他却忽然笑了:“常遇春的儿子?果然跟你爹一样性急。”
常茂的刀停在半空。他听父亲说过,阿刺知院曾是扩廓帖木儿的副将,二十年前在汴梁,还跟父亲交过手。“你怎么不跑?”他厉声问道,刀尖离老将军的咽喉只有寸许。
“跑?”阿刺知院慢条斯理地系紧锦袍的腰带,案上的酒壶被火光映得通红,“粮草都烧光了,我跑去哪里?脱古思帖木儿要是知道我丢了肯特山的辎重,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他也会派人把我的头砍下来祭祖。”
他忽然抬头看向常茂,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种近乎悲悯的复杂:“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北元的气数尽了,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会败在你这毛头小子手里。”
常茂被他看得有些发怔,正想喝令亲兵上前捆绑,却见阿刺知院忽然抓起案上的匕首,狠狠刺向自己的小腹。“告诉冯胜,”老将军倒在地上时,声音还带着笑意,“草原的冬天……很长,你们未必能撑到开春……”
常茂愣在原地,直到冯胜带着人冲进石屋,才猛地回过神。“父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