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黑龙”号内部那种由应急灯光切割出的、有形状的黑暗,而是一种纯粹的、粘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虚无。
“海蛇”号微型潜航器像一尾被抛入深渊的金属精子,在无边的黑暗中无声地穿行。它的内部没有照明,只有七个人身上“海魂”潜水服自带的应急指示灯,在一片漆黑中投下七点微弱而惨绿的光芒,如同地狱深处飘荡的鬼火。
七个人,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海蛇”微型潜航器内。这艘潜航器是“新灯塔”计划中最不为人知的绝密逃生装备,它的设计理念只有一个——速度。
它没有舒适的舱室,没有维生系统,只有七张狭窄的固定座椅和维持基本生存的压缩氧气。
在“黑龙”号被鱼雷命中的前一刻,田中健以近乎暴力的方式,强制启动了逃生程序,将这艘“海蛇”弹射了出去。
此刻,这艘银色的“毒蛇”正以惊人的航速,贴着海床的沟壑,悄无声息地滑行。它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银,完美地避开了“龙渊号”和“播磨号”撒下的天罗地网。
“能源剩余百分之七。”神谷直人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预计还能航行四十海里。我们必须立刻上浮。”
田中健紧闭着双眼,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能感受到潜航器每一次轻微的颠簸,能听到身边部下们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劫后余生的庆幸尚未升起,就被更加严酷的现实扑灭。他们逃出来了,但也只是从一个钢铁棺材,跳进了另一个无边无际的、移动的坟墓。
“前方三十海里,有一座无人岛,坐标已发送。”神谷直人继续报告,“根据资料,该岛为火山岩结构,有淡水源,但无任何补给。”
“去那里。”田中健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半小时后,“海蛇”号艰难地冲上了一片黑色的沙滩,在惯性的作用下,半个艇身嵌入了沙中。舱门“咔哒”一声弹开,新鲜但冰冷的海风灌了进来,让七个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他们踉跄地走出潜航器,踏上这座荒凉的小岛。天空是铅灰色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阵阵轰鸣。除了黑色的火山岩和顽强生长的苔藓,这里一无所有。
“食物,只够三天。”上原健太清点着仅有的几块高能营养棒,脸色凝重。
“药品,几乎为零。”中岛惠子检查着急救箱,声音里带着绝望。
“能源,‘海蛇’的主电池和备用电池已经接近‘过失’,如果无法及时充电就会报废。”渡边修检查着潜航器,摇了摇头。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田中健身上。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金刚”首领,此刻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狼狈不堪。
神谷直人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水壶,轻声说:“健桑,根据我的评估,我们目前的状况,至少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才能恢复基本的行动和联络能力。在这座岛上,我们撑不过一个月。”
田中健没有接水壶,他缓缓抬起头,环视着自己最后的部下。上原健太的忠诚,中岛惠子的坚韧,渡边修的博学,还有其他三位“金刚”眼中的迷茫与愤怒。他眼中的疯狂之火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冰冷的火焰。
“半年?”他低声笑了,笑声在海风中显得格外凄厉,“谁要等半年?”
他走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俯视着他的部下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回想一下‘新灯塔’是怎么没的!回想一下我们是怎么像老鼠一样被追杀的!”
“是东澜国的人!是陈平!”佐川刚发出一声怒吼,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插入土中,沙土飞扬。
“不止!”田中健猛地一挥手,打断了部下的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中村修平!那个把我们当棋子,为了洗白自己,就可以把我们卖给倭国政府的混蛋!是他,向‘播磨号’泄露了我们的位置!是他,亲手把我们推向了绝路!”
部下们瞬间安静下来,眼中燃起了新的、更加明确的仇恨。他们一直以为最大的敌人是天工,是陈平,却没想到,真正捅向他们后背的,是自己的“老板”。
“报仇雪恨!”上原健太第一个跪下,用拳头狠狠地砸着地面。
“血债血偿!”其他人也纷纷跪下,摩拳擦掌,怒吼声响彻荒岛。
“很好。”田中健看着被点燃的部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但是,报仇,需要力量。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要蛰伏。”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蛰伏,不是认输,而是为了更致命的反扑。而我们的反扑,将从向中村修平……讨还血债开始!”
就在田中健的复仇宣言还在海风中回荡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刚才还只是铅灰色的云层,此刻已变成了浓重的墨色,翻滚着,挤压着,仿佛末日降临。
“要下暴雨了!”渡边修喊道。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瞬间将他们淋得湿透。紧接着,狂风呼啸,海浪也变得暴躁起来,一道道数米高的巨浪疯狂地扑向沙滩,仿佛要将这座小岛连同他们一起吞噬。
“快!找地方躲雨!”上原健太大喊着,指着不远处山壁上的一片凹陷。
七个人互相搀扶着,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向山壁移动。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的沙石湿滑无比,好几次都差点被卷入大海。他们狼狈不堪,像一群被风暴追赶的丧家之犬。
好不容易,他们赶到了山壁下,发现那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入口。洞口不大,但足以容纳他们七人。他们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洞外,风雨大作,雷声轰鸣。洞内,一片漆黑,只有偶尔的闪电划过,才能照亮彼此苍白而绝望的脸。
“他妈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佐川刚愤怒地骂道。
田中健没有说话,他靠在岩壁上,闭着眼睛,感受着从洞穴深处吹来的阴冷的风。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命运抛弃了。
就在这时,山洞深处传来中岛惠子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惊呼。
“怎么了?”田中健猛地睁开眼,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
“我……我进来的时候,想找个地方方便一下……”中岛惠子的声音带着颤抖和一丝不可思议,“我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众人立刻警惕起来,上原健太打开了战术手电。一道强光刺破黑暗,照向洞穴深处。只见中岛惠子正站在一堆覆盖着帆布的杂物前,脸上写满了震惊。
她脚下满是白森森的骷髅骸骨和铁锈斑斑的武器残件,帆布严密覆盖下的隆起物隐约露出箱体轮廓。
众人走上前去,上原健太伸手掀开了那块厚重的帆布。
帆布落下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手电筒的微弱光芒照射下,一排排码放得井然有序、横平竖直的木箱逐渐映入他们的眼帘。每一只箱子的表面都用清晰的倭文标注着各自的用途和内容,诸如“军用压缩饼干”、“紧急医疗物资”、“7.62毫米口径步枪弹药”等字样,一目了然。更令人惊喜的是,在其中还发现了数箱封装严密、状态完好的瓶装饮用水,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宝贵的资源。
他们继续小心翼翼地探索,用手拨开洞壁两侧密密麻麻的爬藤植物,这些植物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掩盖着什么。
随着藤蔓的逐渐移开,一个被厚实的隔水帆布遮挡住的洞口悄然显露出来。
揭开帆布的一角,向内望去,里面竟然是码放整齐、封装良好的实木箱子,箱子上用墨笔书写着一行工整而肃穆的字样——“昭和二十年·帝国海军秘密储备”。
田中健的手指轻轻抚过箱体,感受到木料干燥坚实,显然被精心保养。
他凑近了些,甚至能闻到一股混合着干燥木材、防腐油蜡和陈年纸张的独特气味,而不是想象中的霉味和潮气。
洞内空气沉寂,他们手电筒的光柱在静止的空气中划过,竟没有激起一丝尘埃,仿佛这里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真空胶囊。这说明当年的建造者不仅选择了天然的干燥岩洞,更运用了某种卓越的防潮密封技术,才使得这里的一切在七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后,依然宛如初建。
众人屏息凝视,这些物资不仅意味着生存的希望,更像是一段被时间封存的历史在黑暗中悄然苏醒,无声诉说着战时遗留的沉重与机密。
昭和二十年……1945年。
田中健的脑海中,这三个字如同惊雷般炸响。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年份,那是一个帝国的终末,是无数“玉碎”的悲歌,是千万士兵被命令“蛰伏待机”却最终被历史遗忘的绝望时刻。眼前这些码放整齐的物资,不是简单的战备品,而是一群被抛弃者的最后希望。他们守着这些食物、弹药和金条,在黑暗中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反击命令”,最终在孤岛上化为白骨。
一种跨越时空的悲凉与共鸣,瞬间攫住了田中健的心。他,田中健,不也正是被中村修平抛弃,在这绝境中等待着不可能的援军吗?历史的幽灵,在这一刻,与他自身的命运重叠了。
他猛然意识到,这些物资并非单纯的遗存,而是某种未完成使命的延续。它们在这里沉睡了七十年,仿佛就是为了等待他这个新的“蛰伏者”来唤醒。
“天……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田中健看着眼前的一切,先是震惊,随即是狂喜,最后,这个铁血般的汉子,竟然喜极而泣,眼泪混合着雨水,从脸颊滑落。
“这里怎么会……”上原健太也懵了。
博学的渡边修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快步走到一个木箱前,擦去上面的灰尘,露出了箱体上的一行模糊的铭文。他辨认了许久,猛地抬起头,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快说!”田中健抓住他的肩膀。
“这一片海域,就是当年倭米大海战的发生地!”渡边修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二战时期,倭国海军曾在这里建立过一个秘密的补给站,用于潜艇和水面舰艇的中转。战争结束后,这个补给站被废弃,坐标也从所有地图上抹去了。我们……我们竟然误打误撞地闯进了历史的尘埃里!”
渡边修的目光在堆满物资的洞穴中逡巡,最终,他停在了洞穴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的箱子与周围的不同,不仅体积更大,而且码放的方式也更为讲究,形成一个独立的方阵。最关键的是,每一个箱子的正面,都用烙铁烫印着一个统一的、令人心悸的特殊标志。
那是一个由三部分构成的圆形徽记:
徽记的中央,是一朵盛开的、线条锐利的十六瓣八重表菊纹——这是倭国皇室的象征,代表着此物来自最高层级的授权。
菊纹之外,环绕着一圈船锚与交叉的舰炮,这是帝国海军的纹章,明确了其归属。
而最外圈,则是一圈古老的、如同咒语般的篆体汉字:“天照”、“八纮”、“一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