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鳗”号的舱室内，维生系统发出的单调嗡鸣声，此刻听起来却像是死神的耳语。
四人紧绷的神经刚刚因为“极光”系统的瘫痪而有了片刻的松弛，就被基地通讯频道里传来的、田中健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和随之而来的、被电流扭曲的惨叫声再次绷紧到了极限。
陈平的心脏猛地一揪。他能想象出基地内部此刻是怎样的人间地狱。他完成了任务，但代价是数千人的生命。这份沉重的道德枷锁，让他感到一阵窒息。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逃亡上，任何一丝犹豫，都可能让他们步上那些人的后尘。
“我们得马上走！”佐藤凉介的声音急促而坚定，他苍白的脸上满是凝重，“‘切割整风’程序启动了，这里很快会变成一个被鲜血浸透的屠宰场！”
他的内心充满了对田中健的憎恨，这个他曾经试图从内部瓦解的疯狂计划，最终还是以最惨烈的方式爆发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只是杯水车薪。
陈平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调转船头。
他透过潜望镜，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正在分崩离析的冰城。
巨大的冰穹顶上，一道道狰狞的裂缝如黑色的闪电般蔓延，无数吨级的海水正从裂缝中疯狂灌入，发出雷鸣般的轰响。那座曾经象征着人类野心与疯狂的丰碑，此刻在他眼中，就像一头垂死的巨兽，正在被自己创造的深渊无情吞噬。
“海鳗号”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滑出垃圾处理平台的压力闸门，重新进入了那片深邃而黑暗的南极深海。
就在“海鳗”号即将脱离危险区域时，秦品突然指着被动声呐屏幕上一个急速扩大的信号源，脸色大变：“主任！后面有东西！”
陈平的瞳孔骤然收缩。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田中健这个疯子，果然给自己留了后路！一股混杂着愤怒和不甘的火焰在他胸中燃起。他绝不能让这个罪魁祸首就这么逍遥法外！
“是‘黑龙’号！”佐藤凉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
“妈的，这个老狐狸，心眼比针尖还小！”宋威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股嗜血的冲动涌上心头。
在他看来，追杀田中健，不仅是任务，更是为那些无辜死难者复仇的唯一方式。
“关闭所有主动系统，切换到静默潜行模式！”陈平冷静地下达了指令，但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专注和压抑的杀意。
“海鳗号”立刻关闭了引擎，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中。舱内的灯光瞬间熄灭，黑暗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四人紧紧包裹。
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和同伴的心跳声，那声音在死寂的舱内，被放大了无数倍。
几乎在同一时间，“黑龙”号的指挥舱内。
田中健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一种被愚弄的羞辱感和对未知的恐惧，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蒙上眼睛的国王，在自己的王国里，却处处受制于看不见的敌人。
“我不管！把所有的被动声呐开到最大功率！把主动探照灯也打开！”他几乎是咆哮着喊出这句话，他需要用行动来掩盖内心的恐慌，需要用光和声音来驱散那片笼罩在他心头的阴影。
命令下达，“黑龙”号那两盏巨大的强光瞬间亮起，如同两把锋利的光剑，在漆黑的海底来回扫动。
“海鳗”号藏身的阴影，被其中一道探照灯的光柱边缘扫过。陈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甚至能感觉到光柱带来的那股微弱的能量波动。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驾驶一艘潜航器，而是变成了一个在黑暗森林中躲避巨人探照灯的原始人，渺小而脆弱。
“别动。”陈平的声音压得极低，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计算着对方搜索的规律和盲区。
“黑龙”号缓缓地从他们藏身的阴影旁驶过，巨大的艇身带起的水流，让“海鳗”号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艇身与一块漂浮的残骸发生了轻微的碰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声闷响，在四人听来，不亚于一声惊雷。
陈平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引爆Ep炸弹，同归于尽的准备。
幸运的是，“黑龙”号没有发现他们。
“误报？那就当它是误报！全速前进！”田中健的内心充满了焦躁。他渴望尽快离开这个让他蒙受奇耻大辱的是非之地，回到他那个绝对安全的秘密基地，重新积蓄力量，卷土重来。
直到“黑龙”号的声呐信号彻底消失在探测范围的尽头，化作屏幕上一个无意义的暗点，四人才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憋了一个世纪，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在狭窄的舱室内回荡。
宋威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作战服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他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黑龙”号那巨大的探照灯扫过的瞬间。
那不是光，那是死神的镰刀，悬在他们的头顶。但恐惧过后，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他胸中喷涌而出——是愤怒，是复仇的火焰。
“必须追上去！”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烧得他口干舌燥。他一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们凭什么要像老鼠一样躲着他？田中健这个混蛋，他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新灯塔’里那些被他屠戮的科学家和工作人员，还有我们为了这次任务牺牲的兄弟……难道他们的血就白流了吗？我们现在有最好的机会，就在他身后，给他来一发，让他为这一切陪葬！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
在他的世界里，正义是直接的，是快意恩仇。田中健是恶，那他们就必须是挥下屠刀的刽子手。任何的退缩和犹豫，都是对死者的背叛，是对英雄使命的亵渎。
“我反对。”佐藤凉介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深海里的寒冰，瞬间浇熄了宋威一半的火焰。他扶了扶眼镜，镜片反射着仪表盘幽绿的光芒，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宋威，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愤怒不能代替理智。你看看我们的‘海鳗’号，再想想‘黑龙’号。”
他的手指在战术平板上划过，调出了两艘潜航器的对比数据。
“‘黑龙’号，排水量是我们的二十倍，艇身覆盖着复合反应装甲，我们的微型鱼雷除非打中同一个点连续引爆三次，否则连给它挠痒痒都算不上。它有六具鱼雷发射管，两门脉冲激光炮，而我们只有两枚用于自卫的微型鱼雷。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这是一场自杀。”
他的理智在告诉他，冲动是魔鬼。
他作为潜伏在田中健身边多年的“间谍”，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男人的疯狂和“黑龙”号的恐怖。他不能让陈平他们因为一时的愤怒，而葬送在这片深海里。
他的任务，是确保“樱花密钥”被成功使用，是确保这些维护正义的精英能够安全回家。田中健的死活，在任务成功和同伴安全面前，必须排在后面。
“自杀？我看你是被田中健吓破了胆！”宋威被佐藤凉介的冷静激怒了，他猛地站起来，指着佐藤凉介的鼻子，“我们当兵的，什么时候怕过死？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算计来算计去，那还打什么仗！直接投降算了！”
“这不是怕死，这是战术！”佐藤凉介也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战术的核心，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我们现在去攻击，代价是‘海鳗’号和船上所有人的生命，而胜利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一！这是愚蠢，不是勇敢！”
“都别吵了！”
陈平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两人。
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比外面海啸更剧烈的斗争。
一方面，是军人的天职和林世盛那不容置疑的命令。
命令是绝对服从，是铁的纪律。他知道林世盛的命令是理性的，是为了保护他们，是为了保住这支珍贵的队伍。作为指挥官，他应该第一个执行。
但另一方面，是他对田中健的刻骨仇恨，是作为英雄的责任感。
他想起了那些在“新灯塔”里无辜死去的人，想起了田中健那副狂妄到令人作呕的面孔。放过他，就像把一头猛虎放归山林，它迟早会再次出来伤人。
他内心深处，那个属于陈平自己的、充满了愤怒和血性的声音在疯狂呐喊：
不能放过他！绝不能！
他看着宋威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又看了看佐藤凉介那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表情。一个代表着他的情感，一个代表着他的理智。而他，必须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
“老宋，我懂你。”陈平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我也想亲手把田中健送进地狱。”
他又转向佐藤凉介：“佐藤君，你说的也对。我们是精英，不是炮灰，我们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所以，我们既不盲目追击，也不直接放弃。”他找到了一个平衡点，一个既能安抚自己内心，又不至于完全违背命令的方案：
“我们要做的，是跟踪。像影子一样，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他要去马里亚纳海沟，我们就跟着他去马里亚纳海沟。我们要把他最终的藏身之处，他的老巢，一五一十地报告给林主任。让国家机器来对付他，这才是最稳妥、最致命的打击。”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在跟踪的过程中，如果出现任何可以让我们‘意外’重创他的机会，我们也不能放过。这既是对命令的变通，也是对自己欲望的妥协。听明白了吗？”
宋威和佐藤凉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