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浸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在萧瑟的秋风中簌簌作响,一片片枯黄地打着旋儿落下,为这座正经历着阵痛的工业城市,平添了几分肃杀与萧索。
然而,在南江市委党校那座庄严肃穆的大礼堂里,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巨大的红色横幅高悬在主席台上方,上面用烫金大字写着——“澜海省国有企业改制经验交流会”。礼堂内座无虚席,暖风空调吹散了窗外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亢奋、浮躁而又暗流涌动的气息。
代市长彭国宏端坐在主席台中央,面色红润,声如洪钟,正在做主旨讲话。他身后的巨幅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南江市“日新月异”的发展画面,其中,本山集团那几座现代化的办公大楼和生产基地,被反复特写、放大。
“……同志们,改革是时代的主旋律,是发展的唯一出路!”彭国宏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整个礼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我们南江市,绝不能被历史的包袱所拖累!对于那些思想僵化、包袱沉重、技术落后的老国企,我们必须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坚决进行改制!
要敢于引入像本山集团这样有实力、有担当、有先进管理经验的战略投资者,盘活存量资产,激发新的活力!”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整齐划一,热烈而持久,仿佛经过排练一般。
掌声中,韩本山坐在嘉宾席的首位,脸上带着矜持而得体的微笑,微微颔首致意。
他今天穿一身深灰色的高定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不像一个黑帮头目,更像一位成功的企业家。他身边,坐着几位本山集团的高层,以及几位从省城请来的“特邀专家”。
会议按照早已编排好的剧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几位“特邀专家”轮番上台发言。他们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大肆赞扬本山集团在“盘活存量资产”、“引入先进管理经验”、“实现跨越式发展”方面的“卓越成就”。
其中一位戴金丝眼镜的经济学专家,更是含沙射影地批评道:
“……反观我们省内某些老牌国企,比如南江机械厂,守着过去的功劳簿,思想僵化,机制不活,技术停滞,背着一身的债务和人员包袱,已经到了不改不行、不改就死的绝境!再这样下去,不仅国有资产会流失殆尽,最终损害的,是我们全市人民的利益!”
这番话,如同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向了坐在会场角落里的南江厂厂长姜峰。
姜峰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蓝色西装,头发也精心打理过,看起来精神抖擞。他坐在南江市企业代表团的席位上,脸上带着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仿佛专家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的心上。
终于,轮到他作为东道主代表发言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领带,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了讲台。他站定,目光扫过全场,在看到韩本山时,还特意微微欠了欠身,然后才开口。
“各位领导,各位专家,各位同仁……”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沙哑和沉重,“刚才听了各位专家的发言,我深受触动,也感到无比的羞愧和自责!”
他用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表情沉痛得无以复加。
“南江机械厂,曾经是我们南江市的骄傲,是共和国的功臣!但是,由于我,以及我们厂领导班子过去思想保守,观念落后,抱残守缺,没有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导致企业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技术落后,效益低下,债务缠身,职工生活困难……我们,对不起市委市政府的信任,对不起全市人民的期望!”
他的“检讨”诚恳而深刻,字字句句都像是在自我批判。台下的许多人,都被他这番“勇于承担责任”的姿态所打动,再次响起了掌声。
姜峰等掌声稍歇,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改过自新”的决心:
“但是,我们绝不气馁!我们坚决拥护市委市政府关于深化国有企业改制的英明决策!我们南江厂全体干部职工,已经做好了脱胎换骨、刮骨疗毒的准备!
我们热烈欢迎,像本山集团这样有实力、有担当、有远见的战略投资者,来到南江厂,与我们共谋发展!
我相信,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本山集团的先进管理经验帮助下,我们一定能在南江厂的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全新的、充满活力的现代化企业新世界!”
“废墟之上”、“新世界”——这两个词,被他用尽全力喊了出来,充满了戏剧性的张力。
全场爆发出最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韩本山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他满意地看着台上的姜峰,仿佛在看一个训练有素的、完美的表演者。
彭国宏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身边的秘书说:“这个姜峰,虽然年轻,但觉悟很高,是个可造之材。”
会议在一片“胜利”的气氛中,暂时告一段落,进入茶歇时间。
姜峰刚走下讲台,还没来得及喝口水,一个身材微胖、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像律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就悄然凑到了他身边。
“姜厂长,恭喜,刚才的发言非常精彩。”男人压低声音,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我是韩董的特别代表,王律师。”
“王律师,你好。”姜峰不动声色地与他握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找个地方,我们聊聊?”王律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无人的休息室。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休息室。王律师反手关上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冰冷。
“姜厂长,长话短说。”王律师开门见山:
“关于南江厂的收购方案,韩董的意思是,以承担南江厂全部银行债务和下岗职工安置为前提,以象征性的价格,比如一元钱,打包收购南江厂的全部股权。这是最干净、最彻底的方案。”
“一元钱?”姜峰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心中的不满如同火山般翻涌。他强压着怒火,冷冷地说道:
“王律师,你们这叫空手套白狼!南江厂虽然负债,但那几百亩的工业用地,市中心的位置,还有那些厂房、设备,就算按最保守的评估,也值几个亿!你们想用一块钱,就把这些都拿走?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王律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姜厂长,你要搞清楚状况。现在南江厂是个烂摊子,你说的几个亿,是设备的重置价值,而现值你算过吗?”
姜峰弄不清楚什么叫重置价值什么叫现值,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还是强装镇定,脸上带着不屑的微笑。
“现值已经是负资产了,也就是说,南江厂不仅没有钱,还欠了钱!一块钱买到的是债务,换做你,你愿吗?
这个烫手的山芋。除了我们本山集团,谁敢接?市里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尽快解决这个包袱。我们愿意承担债务和安置职工,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
至于土地和厂房,那是未来的事,风险也得我们承担。你不要得寸进尺。”
“仁慈?”姜峰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姜峰冒着得罪全厂职工的风险,顶着‘卖厂贼’的骂名,给你们铺路,不是为了给你们做嫁衣的!
我的条件很简单,土地和附属设施的价值,必须由第三方独立评估,评估后的溢价部分,必须归南江厂所有,用于弥补职工的损失和未来的发展!这是我的底线,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的态度异常强硬,寸步不让。
王律师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姜厂长,我希望你清楚自己的位置。你只是一个执行者,不是决策者。即使有溢价部分,也不是你们所得,那是国有资产,通通上缴。你不要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我的位置,我自己清楚。”姜峰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
“没有我姜峰的配合,你们本山集团,想顺利吞下南江厂,没那么容易!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第一次,这对看似牢固的“盟友”,露出了彼此獠牙,出现了明显的、无法调和的利益裂痕。
他们都不知道,就在休息室外那盆巨大的发财树后面,一个身影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正是姜远山。
他今天也以“老领导”的身份参加了会议,本是想给儿子站台助威。茶歇时,他看到姜峰和王律师鬼鬼祟祟地进了休息室,心中起疑,便悄悄跟了过来。
当他听到儿子和韩本山代表因为“钱”而争执不休时,他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没想到,儿子和韩本山的合作,竟然如此脆弱,充满了利益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