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模糊的印象、母亲此刻的异常、还有那句“多灾多难,也注定不平凡”的断语,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本就沉重的心头。
他沉默地站起身,找到父亲的轮椅,用一块抹布轻轻擦拭,那火焰胎记在握紧轮椅扶手时,仿佛真的在掌心微微发烫。
第二天,在母亲忧心忡忡的目光下,陈平和母亲合力将坐在简陋轮椅上的父亲陈立诚小心翼翼地推了出来。
他们辗转穿过熟悉的街巷,来到了位于城郊、久无人居的陈氏祖屋。祖屋的门扉紧闭,透着岁月的沧桑。
陈立诚示意陈平将他推到那扇布满虫蛀痕迹、漆皮剥落的厚重木门前,然后,他颤巍巍地、异常珍重地从贴身的旧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看起来很古老但仍泛着铜光的钥匙。
“爸,我来吧。”陈平见状,赶忙上前,从父亲枯瘦的手中接过那把沉甸甸、冰凉凉的钥匙,小心地对准锁孔插了进去。
然而,锁芯内部似乎早已被经年的铜锈彻底堵塞,钥匙在里面生涩地扭动着,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却怎么也转不动,打不开。
陈立诚看着儿子费力的样子,嘴角竟浮起一丝微弱却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从儿子手中要回了那把钥匙,干枯的手指在锁头上几个特定的位置熟练而有力地拨弄、敲击了几下,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记忆。
只听“咔嗒”一声清脆的轻响,那看似顽固的门锁,竟应声而开。
一家人怀着复杂的心情,跨过了那道高高的、象征着时光阻隔的门槛,走进了空旷而荒凉的祖屋院落。
陈平小心翼翼地推着父亲的轮椅,费力地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和尘封泥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直钻鼻孔。
脚下的青砖铺就的地面早已失去了往昔的平整,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苔藓侵蚀痕迹,砖石缝隙间,散落着几枚沾满泥土、锈迹斑斑的黄铜齿轮构件。
“瞧见没?陈平,”陈立诚用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地面,然后费力地弯下腰,拂去一枚齿轮上的浮尘和铜锈,将它拾起,举到眼前:
“这是你曾祖父当年……从德国技师那儿学来手艺后,亲手打造的宝贝,叫‘七级差动齿轮’。你看它里面,一圈套着一圈,一层叠着一层,精妙得像不像个迷宫?
当年……当年就是这迷宫里一个小卡子出了问题,让咱们厂负责生产的防空探照灯齿轮箱,整整卡壳了半个月,前线急得要命……”
陈平从父亲手中接过那枚沉甸甸、布满历史痕迹的齿轮,凑近了仔细观察。
这齿轮设计之精妙远超他的想象,内部结构层层叠叠,异常复杂,每一层都有独特的齿数和传动比,相互精密嵌套,严丝合缝,形成了一个精妙绝伦的整体传动系统。
他不禁为曾祖父在那个年代所展现出的智慧和技艺深深折服。
“这齿轮,是我们陈家机械传承的起点。”陈立诚的声音带着追忆。
陈平郑重地点点头,仿佛接过了一份无形的嘱托,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承载着家族记忆的齿轮,轻轻放回院落里它原先所在的位置。
他们继续向荒芜的院子深处走去,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陈立诚示意陈平将他推到院中央那棵巨大的、枝叶繁茂的银杏树浓密的树荫下。
几片早熟的金黄色扇形叶子悄然飘落,如同金色的蝶翼,恰好轻柔地覆在老人膝头一个散发着幽暗光泽的紫檀木精致小匣子上。
“打开它吧。”陈立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郑重。
陈平依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
匣内衬着柔软的明黄色绸缎,绸缎包裹着的物件,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那竟是一支通体由精钢铸造而成的钢笔!
笔身线条冷峻流畅,笔夹处刻有模糊的“墨痕”二字,需仔细辨认才能看清,杆身上密布着细若发丝、排列有序的导油槽,在穿过树荫的斑驳阳光下泛着冷冽而内敛的光泽;
最令人惊叹的是笔尖部分,它并非寻常一体,而是由十二片薄如蝉翼、结构精妙、可以独立或协同精密调节角度的钨钢薄片组成,闪烁着锐利的寒光。
“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钢笔,”陈立诚伸出苍白而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拨动笔杆上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微小凸起,“看这里。”
随着他手指的动作,那支看似浑然一体的钢笔,竟然如同精密的机械装置般,悄无声息地分解成了三个独立的部分:笔身、笔尖总成,以及一个巧妙地隐藏在两者之间的、结构极为复杂的精密工具组。
工具组被精巧地收纳在笔身内部,展开之后,竟是一套功能齐全的微型测量和维修工具,包括刻度精确的微型卡尺、多种规格的微型螺丝刀头,甚至还有一个可折叠的微型放大镜!
“这是我年轻时候设计制造的多功能工具笔,”陈立诚眼中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一九七三年,它在全球工业博览会上……拿过金奖。表面上,它是一支能写字的钢笔,实际上,它集成了测量、维修等多种功能。在那些物资匮乏、工具短缺的年代,这小东西,可帮咱们厂里的工友和工程师们,解决了不少生产线上棘手的难题。”
陈立诚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眼中闪过一丝神秘而凝重的光芒,他继续说道:
“但这支笔……还有它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转动了笔身另一处几乎与纹理融为一体、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旋钮。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嗒”声,那精密的笔尖结构中心,竟瞬间弹出一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幽冷蓝芒的钢针!
“这是特制的麻醉针,剂量足以瞬间制服一个成年人,”陈立诚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
“能在危急时刻保护自己。当年……我在特殊部门参与一些敏感项目工作的时候,遇到过几次……不太平的情况,就是这小东西,救过我的命。”
他一边说,一边又轻轻按了一下笔身另一侧一个同样隐蔽的按钮。这一次,笔杆靠近尾部的侧面,突然无声地弹出一块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的精钢护片,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
“这是防护装置,能在关键时刻,抵挡一下利器的攻击。它里面……还有其他一些应急的功能,留待你以后……自己去慢慢参悟吧!”
老人的语气里,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陈平屏住呼吸,从父亲手中接过这支沉甸甸、冰冷冷的钢笔,仔细地观察着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设计,无论是外露的导油槽、精妙的笔尖,还是隐藏的机关,都体现着一种将极致的精巧与绝对的实用主义完美融合的理念。
更让他内心震撼不已的是,这支看似普通书写工具的钢笔,其内部竟还隐藏着如此强大而致命的防护和攻击能力,它像一件微缩的铠甲与武器,凝聚着父亲过往的峥嵘与未言明的风险。
“记住,平儿,”陈立诚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那寒光闪烁的钢制笔锋上,也落在儿子的眼底深处:
“机械这东西,说到底,不过是人手的延伸罢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
“你曾祖父耗尽心血造那套齿轮,是为了让防空灯转起来,照亮我们头顶的夜空,保护我们的土地和百姓;我设计这支笔,初衷是为了让工人们在艰苦简陋的条件下,也能方便地进行精密维修,保障生产,后来……也是为了在那些避不开的危险时刻,能有件东西护住自己和重要的东西。”
老人浑浊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而清澈:
“我们陈家几代人,敲敲打打,研磨琢磨,设计创造,图的什么?不是为了糊口度日!是为了让咱们这个国家的腰杆能挺直一点,让像咱们这样的老百姓,日子能稍微好过一点。这,就是我们陈家的‘根’,是刻在骨头里的东西!”
陈立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虽然沙哑,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地砸在陈平的心上:
“你明天去工厂,不是去当一个普通的工人,是去接住这个‘根’!让它在你手里,继续往下扎,扎得更深,长得更壮!记住了,手艺可以生疏,机器可以更新换代,但这颗心,”
他用枯槁的手指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又点了点陈平的心口,“这颗强国富民的心,不能凉!一丝一毫都不能凉!”
陈平凝视着父亲那张在银杏树斑驳光影下显得愈发坚毅而苍老的侧脸,再看看自己手中那支凝聚着智慧、技艺与未言之秘的精钢之笔,以及脚边青砖地上那枚象征家族源起的锈迹斑斑的齿轮。
“机械强国富民”——这六个字,第一次不再是书本上的口号,它像一枚烧得通红的烙印,挟裹着祖辈的汗水、父亲的嘱托和沉甸甸的家国情怀,深深地、滚烫地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融入了他的血液中。
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胸腔深处,仿佛有一枚无形而巨大的齿轮,被父亲这沉甸如山的嘱托所启动,开始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带着不可阻挡的力量,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