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心中一凛,深知这\"好自为之\"四字背后的千斤重担与森然警告。他躬身道:\"奴才遵旨。王副总兵必能体会圣心,感念天恩。\"
第二节:总镇府夜宴暗流
圣旨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驰送往辽东。宁远城内,总兵府(虽暂为副总兵府,但规制气派已不输总镇衙门)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城内文武官员、乡绅耆老,乃至附近屯堡的百户、总旗,皆齐聚一堂,为王磊的升迁贺喜。表面一派升平,觥筹交错,恭贺之声不绝于耳,然而细察之下,暗流涌动。
宴席之上,王磊身着御赐的蟒袍,腰缠玉带,端坐主位。他面色沉静,接受着众人的敬酒与恭维,笑容得体,应对自如,却看不出太多真正的喜色。那“赏银五千两”的旨意细节,早已通过特殊渠道先于升官旨意传回,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每一个明白人的心里,也让他对这场“殊荣”的本质看得愈发透彻。
“恭喜王总镇!贺喜王总镇!”一位满面红光的游击将军端着海碗上前,他是王磊从萨尔浒尸堆里带出来的老兄弟之一,如今已独领一营,“俺老粗不会说话!就一句,总镇指哪儿,俺打哪儿!这辽东的天,还得靠总镇您这样的真豪杰来顶!”言辞质朴,却掷地有声,代表了一大批追随王磊从血火中拼杀出来的中层将领的心声。
王磊起身,接过海碗一饮而尽,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兄弟!功劳是弟兄们一起拿命拼出来的!今后的硬仗,还得多靠你们!”此言一出,席间那些老部下无不感奋,气氛顿时热烈几分。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赤诚。宁远知州举杯上前,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观望:“恭喜王总镇!日后辽左防务、民生政务,还需总镇多多费心,下官必定全力配合。”这话听起来漂亮,实则暗藏机锋,提醒王磊武官的本分,也试探其是否会插手地方政务。王磊微笑回敬,只淡淡道:“守土安民,分内之事。还需知州大人多多襄助。”滴水不漏,既未越界,也未示弱。
更引人注目的是吴三桂。这位年少得志的游击将军笑容灿烂,举杯道:“总镇以新式火器大破建奴,扬我军威,真乃我辽镇楷模,晚辈钦佩之至!日后还需总镇多多提携指教!”他姿态放得低,语气也极尽恭维,但那双精明的眼睛深处,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计较与审视。他记得与王磊初次共同侦察时的情景,那时两人身份尚可平辈论交,如今对方却已跃居其上,成为他父亲吴襄那一辈的人物,这让他心中滋味复杂。王磊笑着与他共饮,言道:“长伯兄少年英雄,家学渊源,未来不可限量。你我同袍为国,正当同心戮力。”既给了对方面子,也保持了距离。
监军太监坐在稍偏的主桌位置上,慢悠悠地品着御酒,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如同鹰隼般在王磊和往来宾客身上扫视,仿佛在评估着这位新贵副总兵的每一分反应、每一个结交的对象,默默在心中勾勒着即将发回京师的密奏内容。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愈加热烈,丝竹声喧闹。突然,一名亲兵队长快步走入,无视喧闹,径直来到王磊身边,俯身低语几句。王磊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随即恢复正常,对众人拱手道:“诸位慢用,军中有些急务,王某去去便回。”他的离席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只让某些有心人目光闪烁了一下。
来到后院戒备森严的书房,烛光下,一位身着普通棉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正在等候,此人虽作商贾打扮,但挺直的腰板和锐利的眼神透露出军旅气息。见到王磊,他立刻躬身行礼,递上一封火漆密信:“属下参见总镇。洪督师吩咐,此信务必亲呈总镇手中。”
王磊屏退左右,验看火漆无误后,拆开信件。信是洪承畴亲笔所书,开篇自然是诚挚的祝贺,但笔锋旋即陡然变得沉重。
“……圣心难测,恩威并施。此番超擢,实乃建奴势大,朝廷无人可用之下的不得已之举。陛下虽予你兵权,然粮饷、器械,仍需仰仗户、工二部及辽西旧臣。那五千两赏银,便是明证,既是国库空虚,亦是陛下刻意为之,意在提醒你,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让你时刻谨记自身地位,万不可功高震主……”
“……朝中杨嗣昌虽为你发声,其意亦在揽权制衡,借你之功巩固自身地位,并非全然为国举贤,此节不可不察。刘宇亮辈,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求朝堂平衡,恐你打破格局……至于辽西将门,关系盘根错节,祖氏、吴氏经营多年,你骤然位居高位,彼等表面恭贺,内心作何想法,尤需警惕……”
“……望贤弟慎之又慎,练兵自强,广积粮草,乃第一要务。新军乃你根本,燧发枪之事,宜加紧推进,形成战力,则进退有据。切不可授人以柄,予人口实……监军内臣,尤需妥善应对,其奏本直通内廷,一言可定祸福,当使其有利之言达于天听……”
字字句句,皆是老成谋国之言,也彻底撕开了朝廷温情的面纱,将赤裸裸的猜忌、制衡与朝堂斗争的险恶,摆在王磊面前。
王磊面无表情地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屋内的酒气和暖意,也让他更加清醒。窗外,宴会的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出书房的寂静与冰冷。
恰在此时,亲兵又引一人悄然而入,却是曹变蛟的一名亲信家将,送来贺礼——并非金银,而是一把镶嵌着宝石、刀鞘古朴的宝刀,附信只有寥寥数语,却力透纸背:“磊兄:宝剑赠英雄!蛟愿为兄前驱,共破虏贼!但有差遣,无不从命!”这份毫无保留的支持,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显得格外珍贵,让王磊心中稍感宽慰。曹变蛟的直爽与义气,与他那位战死的叔父曹文诏如出一辙。
夜深宴散,宾客渐去。王磊独坐书房,并未立刻歇息。他面前铺开一张辽东舆图,目光在上面缓缓移动,从宁远、锦州到广宁、辽阳,再到更北方那片被建奴占据的广阔土地。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年来结识的一张张面孔:洪承畴的提携与告诫,曹变蛟的义气,孙传庭的赏识与“精兵屯田”的探讨,卢象升的期许与天雄军的友谊,秦良玉的赠弩之情与白杆兵的英姿,甚至还有远在南方的郑芝龙,通过郑彩送来的倭刀、白银和远洋承诺……
所有这些关系,都是他在这乱世中挣扎求存、积蓄力量的脉络。而朝廷的猜忌、同僚的倾轧,则像一把悬顶之剑,时刻提醒他危险的临近。
“来人。”他忽然出声,声音冷静而斩钉截铁,打破了书房的沉寂。
亲兵队长应声而入,神情肃穆。
“传令:明日卯时,新军火器营、骑兵营校场集结。告诉弟兄们,一场胜仗不算什么,朝廷的赏赐也靠不住!要想在这乱世活下去,活出个人样,不让鞑子踩在我们的土地上,不让我们的父母姐妹受辱,就得先练出能打垮任何敌人的硬骨头!我们的好日子,不是皇上赏的,不是朝中大佬给的,得靠我们自己手里的刀枪打出来!”
“是!”亲兵队长凛然应命,从总镇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以往的决绝与力量,那是一种即将挣脱束缚、昂然崛起的意志。他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王磊重新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烛光摇曳,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目光变得无比坚定,深处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从萨尔浒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礼崩乐坏、弱肉强食的乱世,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实力和身边这些历经生死考验的战友。皇帝的猜忌,朝臣的倾轧,建奴的凶焰……这一切都在逼迫他,必须加快步伐,必须拥有更强大的、足以主宰自己乃至这片土地命运的力量。
燧发枪的量产,新军的壮大,只是他开始掌握自己命运的起点。